心痕茶座。
优雅的丝竹声在空气里流淌,是古筝曲《偏偏喜欢你》。茶香氤氲,与曲子融合在一起,有一种旷远的悠长与清静。
正是上午时分,人很少。
阳光斜斜的穿过落地窗的珠帘射进来。斑驳的影子映在餐桌上,沙发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美。
顾西凉和聂亦风坐在这个茶座里聊天。
此次来见顾西凉,聂亦风没有告诉沈念。
顾西凉与聂亦风当年因为沈念和罗旌而认识,这些年过去,他们反而熟悉了很多。顾西凉在国外的那几年,与聂亦风联系密切,在潜意识里,顾西凉把聂亦风看做了好朋友,而聂亦风,也把顾西凉当做值得信赖的朋友。
“西凉,这些年你对沈念的心,我是最明白的。也许,很多事真的是误会,我和沈念认识十几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你们之间一定有误会。好好和沈念谈一谈,能够在一起,是上天的眷顾,珍惜。”
顾西凉笑笑,不置可否。
“亦风,那么,你和罗旌?真的就这样完了?”顾西凉转移了话题。
“那还能怎么样呢?我再也不相信什么爱情了。这个世界上,唯一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你放心,我不会有什么事,我会活得比他更好。”聂亦风说这些话的时候,云淡风轻,仿佛这些事情已是太久远的过去,而她,也仿佛真的从这件事中走了出来。
可是,顾西凉是多么明白这样的伪装。
当年的自己,即使远走加拿大,也没有走出过爱情的回忆。曾单纯如聂亦风,即使经历岁月风尘,再怎样百毒不侵,也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
在加拿大的时候,自己这个不愿学习的差生为了摆脱对沈念的思念,从不缺课,不是在图书馆看书就是在实验室做实验,可是,又能怎么样?只要有空闲,沈念的形象就会蹦出来,只要有相似的场景,曾经的过往就会跳出来。为此,他流连夜店,抽烟喝酒,白天是勤奋刻苦的好同学,晚上是夜夜买醉的小痞子,唯一一点,他从来不和女孩子玩暧昧,也从不和女孩子过夜。
他的同学曾经开玩笑的问他,是不是身有隐疾,还是不喜欢女人。他从来都说,我有女朋友,在国内。
这样的坚持和执着,曾让他的同学好友唏嘘,反正他们是做不到。
就这样过了八年。
八年里,他是想忘记沈念重新开始的,可是他做不到,他不喜欢任何一个女孩,没有理由,就是从心底的抗拒。
既然忘不掉,就不忘吧。
所以,看着面前的聂亦风,顾西凉觉得八年前的自己就是这样。
心里分明已疼到要死,嘴上却逞强不说。这样的人,越是坚强到看似毫发无损,越是已内伤到筋骨寸断。
可是,身为朋友,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当一方决定撤离时,再有多么深爱都是枉然。曾经的深情覆水难收,那些爱过之后留下的伤痕,此生难愈。
没有哪一份爱情会像沙滩上的字,被时间的潮水迅疾淹没。
只会像凿进石头的画,在岁月的风里一点点风化,可是,你又是否听到了石头的悲鸣?它说,疼啊,疼啊,那种硬生生剥离的疼痛,渐被腐蚀的煎熬,只有石头自己明白。
不再提起,不是忘记,而是尘封。偶尔触碰,接的痂被剥掉,会鲜血淋漓到触目惊心。
此刻,顾西凉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当年,自己在异乡,是聂亦风给她鼓励和坚强;如今,当聂亦风被抛弃,自己却爱莫能助。
陪沈念多住几天吧,你也不急着找工作。
临分别,顾西凉对聂亦风这样说。
当天下午,顾西凉就乘坐动车到了北京。
T市离北京本也不远,动车只消四个小时。
顾西凉给罗旌打电话,告诉他去离车站不远的一家酒店见面。
没有商量的余地。
顾西凉坐在酒店的落地窗前,看街上的人潮汹涌。
两个小时后,一辆黄色的兰博基尼停在了酒店门口。门童诚惶诚恐的走过去,将从车里走出来的人迎进了大厅。
正是罗旌。
看到顾西凉,罗旌快步走过来,想要过去给顾西凉一个拥抱。
顾西凉也站了起来,他给罗旌的却不是拥抱,而是狠狠地一拳。
罗旌一个踉跄,还没搞清状况就摔倒在地上。门童们赶紧过来扶起罗旌,有两个人还对着顾西凉怒目,似乎被打的人是他亲爹。
“老板,要不要报警?”又是那个想献殷勤的门童。
罗旌狠狠瞪了他一眼,没你们的事,滚开。
本来是想拍马屁,却拍到了马蹄子上,门童有点悻悻的离开。
罗旌擦了擦流出来的鼻血,坐到了沙发上。
顾西凉也怒气冲冲的坐下来。一脸冰冷。
“西凉,你是受聂亦风之托来出气的吗?”罗旌的语气轻飘飘的,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敦实朴素的青年。如果不是他的质朴吸引了顾西凉,顾西凉怎么可能和他做了那么多年兄弟。
可是,时间改变了他。
“罗旌,就为了那辆兰博基尼?就为了像刚才那样有人对你逢迎屈膝?”顾西凉的眼神充满了悲凉。
罗旌点点头,又摇摇头。
“顾西凉,你出身高干家庭,不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甚至贫穷的老百姓是什么样的生活。你也不必站在道德的天平上高高在上的来蔑视我,讽刺我。如果你是来要解释的,我没有;如果你是来替亦风出去的,你可以再打我一顿;如果你还当我是兄弟,是朋友,我们就万事不论,今夜一醉方休。”
顾西凉恨恨的看着罗旌,悲凉的说,我不要你的解释,聂亦风也不知道我今天来找你。我错看了你,以后,我再也没有你这个朋友。
说完,顾西凉站起身来,看也没有看罗旌一眼,离开了酒店。
罗旌落寞的坐在沙发上,挥手让服务员过来,让他给自己拿一瓶二锅头。服务员为难的说,我们酒店没有二锅头这样的酒,要不,您喝陈酿?罗旌从身上甩出一百块,你去给我到对面的小店里买一瓶二锅头来,剩下的是小费。
服务员蒙了,开着兰博基尼,穿着名牌西服,却要喝二锅头,小费是酒钱的好几倍。诶,这个世界,有钱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这样想着,服务员飞快的跑出酒店,去买酒。
酒买回来,罗旌给自己倒了一大杯。
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份不能言说的悲伤,罗旌也一样。
这是父亲最爱喝的酒。因为它便宜,却又猛烈。每次去下窑,父亲总是要喝一杯,他对母亲说,是为了御寒,也是为了壮胆,煤矿底下太深太黑太冷;父亲说,他小时候最害怕黑了,没想到,长大了,要去最害怕的地方讨生计。
父亲没有文化,但能吃苦。那几年,是山西煤炭业如火如荼的时候,只要有点煤资源,就会有人开采,不需要什么正规手续,反正国家政策有漏洞可钻,当然更不会像国家煤矿一样有什么安全措施。可是,没有文化的农村人,哪里懂什么安全,能多赚钱就行。
父亲曾幻想着做上几年,攒点钱,自己买辆小拖拉机搞运输。那几年,运输业异常火爆。
只可惜,梦还没有实现,父亲却葬在了他自己最害怕的地方。
那一天,煤矿塌方。父亲和其他的十四个工友没有能逃出来,一起被埋在了矿道里
那一年,罗旌十岁。
为了掩盖偷采煤矿的事实,煤老板当晚就用挖掘机将小煤矿掩埋了起来,矿道更是无迹可寻,当初说给每一个遇难矿工赔偿十万元,结果第二天遇难者家属去的时候,煤老板早已不见踪影。
当地政府虽然也尽力追捕,却收效甚微。
那个时候,网络追逃还没有流行,全国也没几个地方出现联网。追逃煤老板自然也就很难实现了。
父亲就这样连遗体都没有挖出来,永远的葬身在这黑暗的冰冷的大地里。
前几天,罗旌还开着车去过埋葬父亲的煤矿。
二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村庄早已废弃,当年新的小煤矿也已经荒草丛生。
正是冬天,蒿草很高,乌鸦立在寒冷的枝头,偶尔不耐烦的叫几声。
罗旌把买来的茅台酒倒在大碗里,又把买来的牛肉、猪头肉等肉食和几十样点心放在貌似煤矿矿道的地方,静静的点了十五支香烟。这里,葬着十五个和父亲一起作伴的兄弟,就让他们也一起好好抽点烟,喝点酒,吃点东西吧。
活着的时候没有能享受人间的幸福,在死后,在我还能给你享受的时候,你就好好享受吧。
罗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父亲,不要怪我这么多年没来看你,生活的不易你是知道的,现在,你的儿子衣锦还乡了,我要接走母亲和妹妹了,以后就留您老一个人守着这片荒芜的田园,每年的十月初一,我会在北京遥祭您的。老叔叔们,你们都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就和我父亲做做伴,我给你们烧个大院子,再给你们烧点家具和钱,还有跑车,对了,还有几个钟点工,以后啊,你们住在大院子里,没事喝喝茶下下棋,做饭有钟点工,想出去旅游了,就自己开车去,不想开车就跟团,我给你们足够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要舍不得。哦,还有电话,这是现在最好的苹果手机,我一人给你们买了一个,想家了,就打电话。
罗旌一边说,一边将手边放着的纸做的三层大院、汽车、手机、桌子、电视、沙发、象棋、纸人等统统点着。
一边点火,罗旌一边嚎啕大哭。
爹..您要是..听见您儿子说话了,就刮一阵风吧..让我看看你..二十多年了,我.。。我想你啊。
也许真的是天可见怜,一阵风忽然旋起,在罗旌的身边转了几圈。
罗旌看着风,脸上露出悲喜交集的表情。爹,您看我了,是吗?您要多保重。
风渐渐小了,最后,转到荒草处便悄无声息了。
想到这里,罗旌的眼泪又来了。他提起酒瓶子,咕嘟咕嘟的将酒灌进了自己的嘴里。
是谁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可是,我心底的愁啊,又岂是那一杯酒可以消得了的?我的愁,连李清照的舴艋舟,也载不动。
只是,这些愁,我跟谁也不会说。
有些东西,注定是要烂在肚子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