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宁文轩和仝奭坐在一家环境幽静的咖啡馆里,仝奭还是那身张扬着汽油味的裸露的工服。目光瞥得远远的,游离在窗外过望的人流身上。文轩坐在对面搅拌着咖啡,两人都保持着长期没有见面的沉默。
片刻后文轩开口问:“这一年多过的还好么?”
“嗯。”
文轩将搅拌好的咖啡推到仝奭面前,“这么久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离开武汉了。”
“我……我喝不惯这个,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文轩回头看了一眼整个安静的放着低沉的音乐的咖啡馆,每一个客人都全身心的投入到解剖生活细密的味道中。
“我知道你不喜欢喝这个,我给你加了糖。”
仝奭抬头看了一眼文轩,“我们还是出去吧,这里不适合我。”说完起身向外面走去,文轩没有勉强跟着仝奭出了咖啡馆。“我饿了,可不可陪我吃一碗面?”
“嗯。”
走出咖啡馆的仝奭,露出一丝久违爽朗的笑,还附带一点松弛。在这单薄的松弛中隐藏着一丝丝的腼腆,同时又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文轩的目光。进了一家生意红火的兰州牛肉拉面馆,仝奭要了两碗牛肉面。文轩不吃牛肉,仝奭特别向老板强调了一下。其实宁文轩一点都不饿,坐在一边的她静静地看着仝奭埋头卖力的吃着面。
“你怎么不吃?”仝奭抬起头问。
“我不饿,你一起吃了吧。”
“给你要的我不吃。”
“为什么?”
仝奭抬起头平静的看着文轩“没有为什么,这是我为你要的。”
“仝奭……对不起。”
吃面的人停下手里和嘴里的活,微微的沉默了三秒钟,又继续他的工作了。仝奭吃完他的那一份面和文轩出了面馆,点了一支烟。文轩认真地注视着仝奭的每一个动作,她认识的他从不在她面前抽烟,现在毫无顾忌的在面前抽起了烟。抽烟的姿势那么熟稔。烟味缭绕在嘴边。分布着凌乱的胡茬,局部还有粗心没刮到的痕迹。明朗清晰的轮廓棱角格外分明,长期的室外工作在他身上烙下了好看的颜色,古铜色的肤色如同黄昏时天边古老夕阳发出的光芒刺眼撩人。
“我们现在去哪里?”
“可不可以陪我上珞珈山上走走?”
“现在?”
“你很忙吗?”
“我只是觉得我的这身衣服会不会影响你。”
“你是这么看我的?”
“走吧,去珞珈山。我也好久没去了。”
一路上文轩走在前面仝奭跟在后面,保持着保守沉默的距离谁也没说话。两人似乎在等其中一个人先开口打破这一年多没有过交集的尴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交谈着只有他们能听到的语言,偶尔发出拧成一团的笑声扩散在温柔的路边。走到一半文轩已经能全面彻底的看清母校了,鸟瞰母校就是这种感觉,就是将整个母校尽收眼底,一眼吞掉整个母校。以前文轩经常和夏启韵上珞珈山上玩,每次的感觉都不尽相同。可是今天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却格外的清晰,格外的舒心。
“怎么样?”终究还是文轩先开口打破了沉淀许久的尴尬。
“比汽油的味道好看多了。”
文轩脸上划过一抹单纯的笑,向着迎面吹来的微风散发着纯净的笑。心中莫名的散发出一股苦涩的痛楚,疼痛得让人抽搐,如同一股浓硫酸一样灼烧着皮肤,将剧烈的痛渗进了肉里,然后让白花花的骨头纯净的裸露在外面,文轩此时的感觉就这样,笑的很疼痛。
“那个就是夏启韵?”仝奭突然问。
文轩收回了鸟瞰群山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仝奭“他没有回来。他是高阳。”
仝奭脸上呈出稀薄的惊讶目光,静静的注视着文轩沉默了片刻说:“我还以为他就是夏启韵。”
现在文轩不想让夏启韵的影子填满记忆,努力着让自己面对一年多没有见面的仝奭“对不起,你还当我是朋友么?”
仝奭怔怔的看着文轩“只要你一句话,我永远都是你哥们。”
这句话听着让人好感动,也很让人被动。文轩别开脸看着别处,不想让仝奭看到她不小心流出的泪。
“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仝奭指着不远处的亭子说。
文轩和仝奭走进亭子,两人顺着椅子坐下。文轩依然看着别处,不知怎么了听到仝奭的话心里特别难受,这种难受不亚于没等到夏启韵的感觉。
“怎么了?”仝奭似乎意识到文轩不稳的情绪了。
“没什么。见到你太高兴了。”
“是吗。想不想听我说几句……废话”仝奭顿了顿说。
“你早就应该说了。”
“你没有给我机会。”
“现在我给你机会你说吧。”
仝奭看了文轩一眼露出一丝酸痛的笑“有时候我都在想我们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有几次我们是擦肩而过,但是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所以我只能躲开你。那次听你说了你的身世之后,我想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至少我可以陪在你身边。”
“那你为什么还要躲开我?”
“那是因为你不想看到我。”
“对不起,之前是我不对。我不应该说那些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我……还在等一个已经过了保质期的承诺。”
“你没有错,我们确实是混混这是事实,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混混了。”
文轩回过头认真的看着仝奭,认真到似乎要将仝奭洞穿。仝奭依然摆出一副腼腆的容颜,回复着文轩的目光。
“我的废话还没说完哪,你不要这么看着我。”
“那你还不赶快说。”
“这一年多你回家的每个晚上我其实都在你后面,你不想看见我,我只好偷偷的送你回家。”
“什么?”宁文轩蹙着眉,突然一股猛烈的泪水沿着瞳孔的边沿往外溢,最后摇摇晃晃的从眼角滚下了。有一次走在银杏树下的时候感觉后面有人。原来那个人就是仝奭。文轩不知是感动还是难过,瞳孔里的液体不假思索的往外溢。
仝奭默默地将纸巾接过去,“你知道吗?每次看着你哭,我的喉咙总会很沉痛,心想就让我陪着你吧。”
文轩接过纸巾鼻音很重的说:“那说好了,从现在起你要陪着我,不许变卦。不许中场离去。”
“只要你一句话,我随时都会陪着你。”
“仝奭你真的太讨厌了,我们一年多没见面了。刚一见面就被你惹出了眼泪,你要补偿我。”
“好了,不哭了。我带你去吃瓦罐煨面,怎么样?”
文轩抬起沉重的目光,仰望着远处的摩天轮。“好啊,我也好久没去了。”
仝奭穿着一身机油乱颤的衣服在人满为患的大街上招摇而过,文轩跟在后面。如果遇到那些装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亦或着女生时,对方总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看上仝奭一眼,然后警惕的逃之夭夭。有些小女生则是很无辜的看着仝奭,遗憾加可惜地摇着头。世道真是无情,这么好看的面孔怎么就这么一身着装。走在后面的文轩除了忍不住的笑似乎没有什么态可表了。傍晚文轩和仝奭踏着跟那年一样古铜色的黄昏走在那条破旧的老路上。
以前这条路边总是三三两两的站着一些打望的人,现在没了。有的店门上挂起了‘暂停营业’。十几年了虽然不喜欢可是都习惯了,现在没了,让这条路变得很冷清。晚上空气中有一股冰冷的感觉。
仝奭微微的笑了笑,浓烈的机油味早已被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吸光了,留下的只有肮脏的汗渍味和凌乱的服装。
“忘了告诉你了,我已经不在以前那所学校了,我现在在附中。”
“我知道,每天都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你走进学校。”
文轩盯着仝奭的目光,真想趴在他肩上打他一顿,知道她调了为什么不来找她,难道就因为她一时的气话吗。这男人怎么这样,太小气了,男人应该能屈能伸。
“以后如果你一个人回家的话就给我闪个电话,让我继续送你。”
“中午才说的以后要陪着我,怎么又变成如果我一个人的时候了?我一直一个人,以后不管夏启韵有没有回来你都要陪着我。”
“不是有……高阳吗?”
“我要的是你陪着我。”文轩看着仝奭倔强的说。
仝奭将文轩送到奶奶家的楼下,天已经处于半黑状态了。文轩忽然靠近仝奭在他衣服上嗅了嗅,“已经没有味道了。”
“……啊!”
“机油味已经被那些美女带走了。”
“呵呵,是吗。”仝奭棱角分明脸色机械的笑着,“是不是很脏?”
“蛮个性的。”文轩调皮的说:“要不要上去坐坐,奶奶常念叨你哪。”
“现在……下次吧,你看这”仝奭摊开手让文轩看看他的衣服。
文轩看着仝奭点着头,“下次吧,今天谢谢你啦,陪我走了那么多地方,还吃了那么多东西。”
“不是你说的吗,我们是朋友。所以以后不要说谢谢。”
“那我上去了。”文轩进了门放下包包。
“你同事怎么今天没开车呀?”奶奶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问道。
文轩将要进行的下一个动作在空气中定格了三秒钟,沉思着奶奶的话,她把仝奭看成了高阳。“喔……,车子坏了。”文轩接道。
奶奶进到房间用一副觊觎的眼神看着文轩,“这小伙子条件还不错,这么年轻工作稳定又有车。”
文轩温和的笑着想扯开话题“我今天不在您吃的什么呀?”
“小伙子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家里都有谁呀?”
“奶奶,您又想到哪里去啦?他家里都有谁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你没考虑过?”奶奶认真且忧虑的问。
“没有。”
“傻丫头该考虑以后的生活了,别指望夏启韵了,那小子可能不会回来了。”
那些远去的已久成了旧照片的画面重新爬上记忆,“等我三年,三年后我回来我们结婚。”那个时候听着这话多么美好,而现在想着却又那么荒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夏启韵了,当再次想起的时候感觉很荒凉。如果有一天夏启韵突然回来自己却忽然想不起他是谁,文轩还是希望自己能在心中时刻保留着她要等的人的容颜,清新依旧,可是此刻有一个很不幸的事那就是她现在以时光流失之速容颜消退,如此之速恐还没等到夏启韵她已经老去了。奶奶说的没错,是该为将来考虑了。安顿奶奶上床之后,文轩站在阳台上看着天空微薄的月光,忽然间想到了好多,这次想到的不止夏启韵一个人,而是想起了整个大学时光。记得毕业时欧阳凝说“如果你真心想要记住我的话,那么请在我给你的单人照后面写上我的名字生平简介,不然的话十几年后当你再看到那些发黄的头像时想了半天都想不起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曾经跟你是什么关系,那将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所以既然我们要分开了那么请将我们曾经一起的所有记忆都忘却吧,我不想十几年后出现如此尴尬的场景,不论这个场景出现在谁身上都是一段惨淡的悲剧。”现在想想真的没有记住她,毕业这些年文轩几乎已经将欧阳凝忘干净了。看着天空慢慢消沉下去的月光,宁文轩很无奈的对着黑暗中空气瞪着眼睛,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又是什么让她想到这些的,不是在想夏启韵吗?不,应该是仝奭,在想仝奭的时候想到了这些,还好她没有忘记仝奭的容颜,还好在看见仝奭的时候没有叫不出名字的尴尬。从认识仝奭起他每做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感动。有人说“感动多了就不是感动了,那就成矫情了。”她是不是很矫情。
文轩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天空最后在她目光的见证下呈出一望无际的黑,黑的一马平川,黑的干净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