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
王志力继父说:“我和王志力他妈都知道刘秀女是个好孩子,我们王志力能娶到这样的儿媳妇,是我们王家的福气。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是王家对不起你们,我代表王志力和他妈给你们道个歉。”
王志力继父说:“王志力现在已经没了主意。他母亲是个妇道人家,做事情冒冒失失,没有章法,有些话说得很不得体,让听的人不舒服。我呢,你们也知道,来这个家时间不长,位置有些尴尬,说话没有多大分量。总的来说,我们这一家人没有多大出息,不会诚心和谁耍心眼,大多时候是无意之中就办了傻事错事。就拿这件事来说吧,王志力根本不知道有人悄悄给他养着一个女儿。当然,这首先要怪王志力轻狂,他做下了那样的错事,才有了这样的后果,如果当初他脑子清醒一点,有点原则性,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同时也说明,他是一个简单的人,毫无城府的人。他对刘秀女是真诚的,他不是有意隐瞒自己的不光彩经历,他压根就没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
王志力继父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大家都很难过,可是逃避不是办法呀。事情还在这里摆着呢,需要我们拿出智慧拿出勇气去面对、去解决。从车站出来后,我们确实去了‘福乐苑’小区的家里。我们不是急着要去攀亲戚,是想去了解一下对方的目的。绝没有怠慢你们的意思,希望你们理解。”
刘秀女父亲问:“这么说你们已经谈妥了?”
王志力继父说:“没有。只是听了听他们的要求。”
刘秀女母亲说:“王志力他爸,你是个男人,怎么也睁眼说瞎话呀?刚才你老婆已经说了,你们认下亲孙女了,你怎么说只是听了听他们的要求,难道是你老婆撒谎?”
王志力继父嘴角抽搐着,含含糊糊地说:“她只是那样说了一句,不能算已经认下那个小女孩了。”
刘秀女母亲说:“亲口答应人家了,不算认下算什么?你们还想怎么着啊,难道还要邀请亲戚朋友摆认亲宴?”
刘秀女母亲的嘴巴像钢刀,句句戳在要害处,让王志力继父哑口无言。王志力母亲赶忙说:“刘秀女她妈妈,这个孙女我不会让刘秀女带着,我把她带回家里,我自己带着。你放心吧。”
刘秀女母亲问王志力继父:“你听见了吧?这可是你老婆亲口说的。你们一家人别在这里唱戏了,我们不想听。秀女,咱们走。”刘秀女母亲拉起刘秀女的手臂走了出去。刘秀女父亲也跟着出去了。恰好有一辆公交车在站点停下,车门打开,他们上去了。
在公交车上坐下,刘秀女低声问母亲:“咱们这是回家吗?”
母亲说:“你表弟闹心明天结婚典礼,我和你爸都要去吃喜酒,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我也不放心,还是跟我们一起回家吧。”
刘秀女没有说话。表弟就要结婚了,而自己的婚姻正在遭遇危机,她不知道亲戚们知道了会怎么看她,她觉着自己是没脸见人了;她闹的笑话太多了,像电视连续剧,让大家一集接着一集看。什么奇特的事情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她觉着这不是偶然,肯定是自己有问题,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公交车在拥挤的街道上慢慢行驶,街旁的树木尽失翠绿,片片黄叶在寒风中飘落。刘秀女的心情和窗外的风景很吻合,萧萧索索,似乎人生的秋天提前来到了。公交车把他们拉到火车站,等了一个多小时上了火车。在火车启动的一刹那,刘秀女心里一阵悲凉,她想我还会再来这个城市吗?
火车到了县城,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他们在车站旁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三个人都是闷闷的,谁也不想说话,简单洗涮后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起床,父亲和母亲要赶着到舅舅家去,坐着最早的班车走了,没有来得及吃早饭。刘秀女没有和父母一块回去,她不想参加表弟的婚礼。自己挺着大肚子,亲戚们见了免不了会问长问短,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在旅店吃过早饭,刘秀女忽然想去看看当年高考时的房东。老婆子对她有恩,她得了神经病在街上乱窜,是老婆子把她带回了家里。后来自己病好了,也没有去谢谢老人家,她心里很过意不去。
刘秀女买了一些水果,顺着原来的道路向老婆子家里走去,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几年没来,这一片发生了很大变化。旧城区改造,原先的平房变成了高楼,通往老婆子家里的小巷找不到了。她转了一个大圈子,才在高楼的背后找到了老婆子的小院子。老式的木板院门挂着铁锁,从大门的缝隙看进去,院子里长满了蒿草,好像很长时间没有人居住了。
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头从这里走过,刘秀女问他:“这院里的老婆子哪去了?”
老头抬头看了看刘秀女,问道:“你是她什么人呀?“
刘秀女说:“一个熟人。”
老头说:“不在了,已经死了两年多了。”
老头子走了,刘秀女还愣在那里。她再从门缝往院子里看看,看到房屋门扇上贴着的白纸,以及白纸上大大的“哀”字,风吹雨淋,那个字淡得只有一点印象。刘秀女看了看手里提着的水果,这是她对老婆子的一点谢意,现在这微薄的谢意无处放置。她来晚了。
刘秀女在小院门外站了很长时间,她想起高考时住在这里,老婆子给她讲故事,只讲了两句她就赶忙躲开了,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两句:“我十四岁嫁过来,给老头子缝了一件小布衫……”。这个故事的开头给她留下无限想象,现在她很想知道整个故事的全部,想了解老婆子独特的生活经历和人生感悟,可是没有人给她讲了。老婆子带走了她的故事,就像她本人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想到这里,仿佛是醍醐灌顶,刘秀女忽然大切大悟了,任何故事都有结尾,当故事的主角消失,故事自然也就结束了。她想就算是连续剧又能怎么样,主角不在了还能演下去吗?
刘秀女坐公交车回到村里,在村街上遇到几个妇女,其中就有不让她用厕所的胖女人,大家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呦,刘秀女回来了,好长时间没来了,怀着孩子呢,快生了吧?”
刘秀女自自然然地和大家应和,好像从未发生过不愉快。姓牛的坐着轮椅在墙角晒太阳,他中风了,得了半身不遂,嘴歪着说不出话来。刘秀女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叔”,把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他面前,说:“给你的。”姓牛的抓着刘秀女的手不放,呜呜哇哇哭了起来,嘴水顺着嘴角留下来,流到胡子上,再流到衣襟上。他的老婆走过来对刘秀女说:“得病以后就这样,不能见人,见人就哭。”
她用毛巾擦了擦他的嘴角,又擦了擦他的胡子,对刘秀女说:“你走吧,别理他,你站在这里他就能一直哭,你走了他就不哭了。”
刘秀女向她告辞,一个人回了家。她打开大门,大黄就向她扑了过来,伸出长舌头在她身上舔,她假装和它亲了一下,说脏死了,就把它推开了。
刘秀女打开自己睡觉的小屋子,看见里面一切如旧,电脑还在窗台前摆放着,电脑桌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刘秀女在自己睡觉的木床上躺下来,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在镜子前面照了照,从小屋走了出来。她四下看看,摘下屋檐下挂着的三角皮带,又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梨树下,站在椅子上把三角皮带搭在树杈上,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用力一蹬,椅子就倒掉了。
刘秀女家的大黄狗叫了几声就从院子里跑出来,站在大门口叫一声又跑回去,然后又跑出来叫一声,再然后又跑回去。有个邻居恰好路过这里,他觉着这黄狗有点异常,看它焦躁不安的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他有意向院子里看了一眼,看见梨树上吊着一个人。他吓坏了,赶忙喊叫街上的行人。大家跑过来,看见吊着的人是刘秀女,赶忙上去把她放下来。刘秀女已经没气了,但是身上还是软的,摸摸她的手脚还有温度。大家都问:“她家里的人呢,去哪了?”
有人说:“今天她舅舅的儿子结婚典礼,可能是吃喜酒去了。”
有人说:“快打电话。”可是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手机号码。有个青年妇女说:“还是我去找他们吧,骑摩托很快,来回不用二十分钟。”
大伙说:“那你快去。”
青年妇女的摩托就停在大门外,她骑在上面,点火、加油门,一眨眼就跑远了。
刘家院子里的人越聚越多,大伙围着刘秀女的“尸体”议论纷纷,刚才在村街上和刘秀女说话的胖妇女说:“刚才还和我们说话呢,乐呵呵的,前后不到半个钟头就上吊了,你说这怪不怪?”
刘秀女从沉睡中慢慢苏醒过来,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见身边围着很多人,面孔都很熟悉。她听见人们喊:“睁开眼了,返活了,返活了。”
这时候,那个青年妇女用摩托车驮着刘秀女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女青年没有对他们说刘秀女上吊了,而是说刘秀女有病,所以他们一路上并不太紧张,还和女青年谈论侄儿婚礼的排场。
刘秀女母亲看见院子里有这样多人,心里就毛了。有个老婆子对她说:“你可回来了,你家秀女上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