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十三
冬天果园里没有事可做,家里的家务也不多,除了一天三顿饭、洗洗涮涮,就一直闲着。村子本来就不大,同龄的女孩子都在外面打工,想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刘秀女闲得无聊,想找本书看,被母亲制止了。母亲说:“这辈子也别看那东西,害人,如果闲得慌,明天起跟我学打麻将。”母亲喜欢打麻将,每天吃过中午饭就上场,一直打到晚上十二点。
第二天,母亲去打麻将,果真叫上了刘秀女。刘秀女跟在她屁股后面,来到一个邻居家里。里面早有三个妇女在那里等着。她们看到刘秀女母女两个来了,开玩笑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们娘俩来了,是不是想把我们身上的钱卷光啊。”
母亲在场上打,刘秀女在母亲身后看,一直陪伴母亲到夜里十二点。回家时父亲已经睡着了。母亲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一张一张数,看看是输还是赢。她把皱巴巴的票子数了一遍又一遍,一边数一边说:“其实打麻将并不难,你学学吧,学会了就不无聊了。”
从那之后,刘秀女就一直跟着母亲去看打麻将。打麻将并不复杂,看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就学会了。母亲手臭的时候就让刘秀女替几把。她不紧不慢,打牌很有章法,只要她坐下,总能帮母亲化亏为盈。母亲有时脑子糊涂了,算不清该出多少钱,或者是该得多少钱,就让刘秀女替她算账。刘秀女脑子好,那里输了那里赢了记得很清楚,有刘秀女在,她不怕别人迷了她的钱。
自从刘秀女跟着母亲去打麻将,母亲手气格外好,每场都能赢到钱。刘秀女母亲每天都是笑呵呵的,走到哪里都说打麻将,说到兴奋处还手舞足蹈。她的麻友们很不高兴,兜里的钱都让她拿走了,想想到底心疼。这些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自家男人出力流汗换来的。她们想洗手不干了,可是心里痒得慌,听见打麻将的声音就走不动路。天寒地冻,男人们不在身边,不打麻将何以消遣那漫漫长夜?尽管心里不高兴,她们照样打,小脸冷冰冰的,吧嗒吧嗒摔麻将,好像和麻将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输了出钱时吭吭哧哧,十分不情愿,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难听话,有时会因为一两块钱吵得面红耳赤。
时间一长,村上就传出了闲话,说刘秀女母亲每次打麻将都带着刘秀女,那么大的闺女了,跟在母亲身后搞舞弊,刘家人想赢钱都想疯了。刘秀女就劝母亲别打了,说:“你去我也不跟着了。”刘秀女母亲觉着这话太难听,需要给这些麻友们个脸色看一看。每天吃过中午饭她就睡觉,一睡睡到天大黑,吃过晚饭看电视,一看看到大半夜。
刘秀女母亲几天没有打麻将,麻友们就找到家里来了,一口一个老姐老嫂子叫着,嘴里像抹了蜜一样:“打几圈吧,少玩儿一会吧。”刘秀女母亲端着架子,半天不答应,她们就用激将法,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哎呦,怕输钱吧。一冬天赢了那么多,现在不想耍了,你可真会算账。”刘秀女母亲还是不答应,她们就又改变方法,死拖硬拽也要把她拖到麻将场上去,还让刘秀女一块去,说一个人在家有啥意思,麻将场人多,红火。刘秀女母亲说:“不怕我们母女两个搞舞弊?”麻友们说:“这话是谁说的,撕烂她的嘴。”
打麻将赢的那些钱,不一定全部装进自己腰包里。麻友们看谁赢得多了,就要“打土豪”。所谓“打土豪”就是让赢钱的人给大家买零食吃。每次买零食都是刘秀女去。刘秀女到了小卖部,买些瓜子果脯或者糖果甜点,有时候也买方便面,回来分给大家。无论是在场上打麻将的人,还是站在一边看打麻将的人,不分大小,人人有份。因为是冬天,闲着没事,来看打麻将的人就特别多,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牌桌上风云诡谲变化莫测。大家都很自觉,只旁观不乱说。如果牌场上有人要退出,旁边立马就会有人顶替上去。
屋外冰天雪地,麻将场就成了大家休闲解闷的最好去处,来这里并不都是为了打麻将,也有人是冲着这里的人气来的。现在村里一般都是三口之家或者四口之家,孩子们上学去了,丈夫在外打工,一般家庭里平时只有一两个人,呆在家里太冷清了,需要找个人多的地方热闹热闹。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刘秀女还觉着有点别扭,慢慢地就喜欢上了这里。一吃中午饭,别管母亲来不来,她自己首先就跑来了。
刘秀女去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有几次看见那个送货的小伙子。两个人也不说话,各干各的事。有一次,小卖部大娘对刘秀女说:“那个送货的小伙子每次来了都要问起你,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刘秀女觉着不可能,因为除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有点阴阳怪气以外,以后几次和普通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刘秀女也就没当一回事,只当大娘是说着玩的。
腊月的一天上午,那个给小卖部送货的小伙子出现在刘秀女家大门外。刘秀女家大黄狗对着他狂吠,他远远地躲在一边,怯怯地喊:“屋里有人吗?”
刘秀女听见喊声,从屋里出来,发现小伙子站在大门外冲自己傻笑。刘秀女叫了一声“大黄”,大黄狗就不叫了,去墙角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卧下了。
刘秀女问小伙子:“你找谁?”
小伙子说:“就找你。”
刘秀女问:“有事吗?”
小伙子说:“有事。”
刘秀女问:“什么事?”
小伙子说:“请你去唱歌。”
小伙子穿着崭新的新西装,上衣敞开着,鲜艳的红领带分外显眼,皮鞋擦得锃明瓦亮,头发好像也是新剪的,双鬓剪得净光,白头皮闪闪发亮,头顶的头发染成橘红色,看着像鸡冠一样。刘秀女觉着这人太冒失,你是谁呀,我凭什么跟你去唱歌,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天阴着,还刮着不紧不慢的东南风。看小伙子站在那里打颤,刘秀女怕把他冻坏了,说:“我认不得你,你可能找错人了,你走吧。”
年轻人说:“认不得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吗。我经常来你们村送货,有很多人都认识我,我不是一个坏人。”
刘秀女笑着说:“天下好人多着呢,谁来请我唱歌我也去?”
小伙子说:“别人请你可以不去,我请你就应该去?”
刘秀女问:“为什么?”
小伙子理直气壮地说:“我想和你谈朋友。”
刘秀女没有谈过恋爱,她把恋爱想象得神秘而又浪漫,那应该是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是雨巷里的不期而遇,是众里寻他千百度之后的蓦然回首,是长夜里的辗转反侧,是浸在****里的哀怨忧愁。现在他突然很直率地把这句话像石头一样扔过来,硬邦邦的,一点美感也没有。然而,刘秀女毕竟是年届二十的女孩子,内心对异性的追求并不排斥,只是这种方式让她措手不及。
村委主任媳妇从这里路过,看到刘秀女和一个小伙子站在大门外说话,扯着大嗓子吆喝:“秀女,这是你男朋友?”
刘秀女赶忙说:“不是,他找人。”
村委主任媳妇说:“骗谁呢,俩人的眼睛都勾在一起分不开了,我能看不出来吗。”
刘秀女说:“嫂子你别乱说,真不是。”
主任媳妇说:“真不是呀,不是你脸红啥呀,咱让大家看看,这不像是谈恋爱吗?”
年尽腊月,村里去镇上办年货的人很多,三三俩俩从村街上走过,听到村委主任媳妇的吆喝,大家都扭头往这边看。有人认出了小伙子,说那不是经常来咱们村送货的那个小后生吗,和刘秀女好上了?
刘秀女脸红得像猪肝。她知道,这时候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她丢下小伙子和主任媳妇不管,一转身回屋去了。小伙子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为了摆脱尴尬,他玩起了手机。村委主任媳妇笑着对小伙子说:“我看出来了,你结婚后是个怕老婆。”说完就走了。
小伙子在这里停了一会儿,伸着头向刘秀女家院子里看,没有看到人。大黄狗慢腾腾向大门口走过来,他没敢进去,冲里边喊了一声:“我走了。”转身向村口走去。村口停着一辆小轿车,进口的,那是他向哥们借来的,专门来接刘秀女到城里的KTV去唱歌。他灰心丧气上了车,开着车像飞一样,一霎就跑得没影了。
刘秀女母亲晚上打麻将睡得迟,起床后已经十点多,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就去邻居家串门去了,吃中午饭时才回来。她一进门就问:“今天上午有个男孩到咱家里来过?”
刘秀女说:“没有啊。”
母亲说:“邻居们都在传呢,说经常来送货的那个小伙子找你来了。”
刘秀女说:“没到家里来,就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那时你还睡觉呢。”
母亲警惕地问:“他来找你干啥?”
刘秀女说:“去唱歌。”
母亲问:“你认识他?”
刘秀女说:“不认识。”
母亲问:“那他怎么会来找你?”
刘秀女说:“不知道。”
刘秀女母亲说:“闺女你给我听好了,对一个男人不了解,千万不要和他勾勾搭搭。”
刘秀女说:“谁和他勾勾搭搭了?“
母亲说:“村主任媳妇说看见你们两个人站在大门外放电,都火花四溅了。这最危险了闺女,不是我不让你谈男朋友,主要是你对他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啊,人品怎样啊,家庭条件怎样啊?外面那些馋猫野狗多着呢,千万不敢引到家里来,闹不好就让你吃大亏。”
刘秀女哭笑不得,大声嚷道:“妈你怎么听风就是雨啊,我和他谈朋友了吗?他来找我,我没让他进咱家门也没跟他走,你还要我怎样?”
刘秀女母亲看见女儿发脾气了,想到女儿病愈还没有多长时间,怕她受影响,就换了一种口气,和缓地说:“其实我就是给你提个醒,谁让我是当娘的呢。以后他要是再来找你,你就叫我,看我怎么收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