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君也好，臣也好，都忘记了天地，忘记了昨日今朝。他们痛快欢笑，衣衫不整，女人们发髻脱落，不顾形象，男人们也失去理智，躺地而坐。一场国家盛宴变成了乡村聚会。第二日，大臣们醒来后因为担心勾践怪罪，都悄悄离开。所以当勾践睁开双眼时，他看到整个大厅内已经空无一人，除了流淌在地上的美酒、被踏碎碾破的水果，以及粘在桌角上的肉糜。
勾践睁开惺忪睡眼，欲回想昨夜之事，却只觉头痛欲裂。他忽觉身下有什么东西硬邦邦的，伸手去取，发现那是一书竹简。
他好奇地展开竹简，但见上面书道：“微臣曾经说过，君受辱，臣必死。当年大王在会稽受辱，无奈臣服于夫差，又在石室内受尽苦楚。微臣本应以死明志，但当时越国为难，微臣若死，大王身边助力削减，只会让复国之事变得更加缓慢。所以微臣苟且偷生，陪大王隐忍，等待复兴越国的机会。如今，吴国已经成为过去，连周天子也将大王加封为伯。大王大业已成，微臣再无用处。只是还请大王念在范蠡多年效忠的份上，赦免罪臣死罪，让微臣就此在江湖中漂泊老去吧！罪臣唯愿大王得以万寿无疆，越国愈加繁盛！”
勾践大惊。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他立即站起身，也顾不上洗漱，直接将衣衫头发整理一番，快步走出宫殿，备上马车，往范蠡的居所奔去。到达那里，勾践看到范蠡与家奴正在整理行囊。他连忙奔上前去，失声道：“少伯为何要如此？”
范蠡连忙跪下行礼，他没有想到勾践竟然来得这样快！他忙解释道：“而今大王已经实现霸业，范蠡再无用处，还请大王饶过范蠡一命，让范蠡回乡吧！”
勾践伤心地看他，问道：“孤王可有怠慢过你？”
范蠡答道：“从不曾。”
“那么便是孤王身边的人怠慢了少伯？”
“没有人怠慢我，大家都对我很好。”
“既然无人怠慢，为何要离开？不能留下来与孤王共享江山？”勾践问。
范蠡说道：“这江山本就是大王一人所有，无人能够与您共享。”
勾践将范蠡扶起，拉过范蠡来到屋外，他指着远方，对范蠡说：“你看，那里若隐若现，在云层之间的，那是什么？”
范蠡回答道：“回大王，那是一座山的山峰。”
勾践又问：“这山峰归谁所有？”
范蠡道：“那里是越国的领土，自然归大王所有。”
勾践却道：“但若没有你范蠡，那山峰永远都不可能属于越国！”
“大王……”
勾践是这样真诚、这样恳切地想让范蠡留下来，范蠡心中犹豫了。
勾践又说道：“少伯，有你才有我勾践，若无你范蠡，我勾践也不会有今日！你我从20多年前，你来到越国的那一天开始，就已经缠绕着最深的羁绊。孤王已经离不开你！”
他双目乞怜地看着范蠡，看得范蠡心中一阵怜惜。
但范蠡忽然想起，记忆里有一日，勾践冷笑着对他说：“莫非你想拥兵自重么？”
伴君如伴虎，你根本无法揣测君王之心。他今日说是，明日就变作非了。范蠡再厉害，也是一个凡人。他也并非是所有人都可以战胜的，对于那些能够轻易触动他心弦的人，就更是如此。范蠡知道，他不再是勾践的对手，因为他在意勾践。越在意，就越容易被迷惑。
因此范蠡说道：“大王，您的身边已经有许多良才，他们在许多方面都比范蠡强上许多。大王觉得离不开范蠡，那是因为在大王最悲苦的日子里，范蠡是大王唯一的依靠。但是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如今，四方的贤人都慕大王之名而来，大王手下的力量已经非常强大，小小一个范蠡已经是微不足道了。”
勾践看着范蠡，“这么说你已经下定决心离开？”
范蠡抱歉道：“是。”
“你要去哪里呢？”勾践问。
范蠡抬头看了看远天的层云，说道：“山之巅，海之滨，总能有范蠡的容身之处。”
勾践知道再挽留亦是徒劳，只能长叹一口气，遗憾地离开。范蠡当他是答应了。为避免夜长梦多，范蠡让家中下人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他知道，若再不走，怕是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勾践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种感觉就仿佛被人挖空了一般，轻飘飘，空荡荡。就算他心里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就算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随时等待着应对今日的状况，此情此刻，他还是不知所措了。
从今往后，他就真的要变成一个“孤王”了，他的喜、他的忧，将永远只由他一人去感受。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霸者，他本应高兴才是。从范蠡的家中离开，勾践就这样独自行走着，一直回到宫殿，这一路上，所经之处每个人都向他行礼避让，但他好似完全没有看到，他就如同丢了魂一样，失魂落魄地走了回去。
一直到第二日，勾践从床上起身时，他才完全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昨日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希望补救还来得及，立刻命令士兵去范蠡家中，将范蠡即刻带来见他。士兵领命前去，勾践则在书房内来回踱着步子，希望一切还不会太晚。
士兵归来，给了他最坏的消息：范蠡及其家人已经连夜离开吴国了。不愧是范蠡，做事干净而利落。这时勾践想起了文种，文种是范蠡最要好的朋友，或者文种能有办法将他寻回。他立即派人将文种召来，问他：“范蠡连夜离开了，你可有办法将他追回？”
文种已经得到消息，他对勾践说道：“大王，范蠡行事，从来没有人能够预测得到。他若是一心想走，怕是无人有能力留下他。”
“连文大夫也做不到吗？”勾践问。
文种笑了，“连大王也留不住的人，微臣怎么留得住？”
勾践很是伤心，他问文种：“如今越国已成天下霸主，正是你我君臣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留下来，与孤王共同打理这片江山呢？”
文种只好说：“范蠡的想法总是与常人不同，他在年幼的时候就经常被人叫疯子，疯子的思考方式，我们又怎么能够了解呢？而且人各有志，大概范蠡更喜爱打江山，而不爱享富贵吧。”
“那大夫可知晓，范蠡他去了何方？”
文种笑道：“范蠡总是将自己隐藏得很深，他的想法，我是没办法探得的。虽然我试过，但是没有成功。”
其实文种也并没有说实话。范蠡曾经对文种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离开了越国，那么文种可以去齐鲁之地寻找他，再与他饮茶谈天下。勾践知道文种也没有办法追回范蠡，只好让文种回去。其实勾践之所以要追范蠡回来，并非完全出于惜才之心。他知道，当今世上，得范蠡者，即可得到天下。范蠡离开了勾践，会不会再去投奔其他诸侯，帮助他们将越国的天下再夺回去？
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范蠡行事总是异于常人，没准他就是享受着这种随意拨弄天下格局的成就感，就是喜爱做一个弄潮儿，而不愿意坐享成果。勾践越想越觉得恐惧。今日的天下得来如此不易，若是他成为下一个夫差，若是一切繁华都化为泡影，他不敢再想下去。
而这种想法，他不能对文种说。文种是范蠡最好的朋友，他必定只会告诉自己范蠡做不出那种事情。必须追回范蠡！万万不可让范蠡落入他人之手！
勾践暗中派出许多武士，让他们沿越国各路去寻找范蠡，一旦找到范蠡，就地杀死，永绝后患。这是没办法的事，勾践心想，这并不能怪他，要怪就怪范蠡，是他执意要离开。这是这对君臣最后的较量。
许多常胜将军在即将为他常胜生涯画上圆满句点的时候，往往因为一时疏忽，或是因为提早放松而遭遇惨败。就好像一个马拉松运动员，他以为自己已经必胜无疑了，所以想在临近终点前先歇一歇，熟料短暂的歇息，为他带来的却是功亏一篑，输掉比赛。
聪明人会将他的警惕运用到最后一刻。范蠡在很早以前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情景。他早就明白，在打败阖闾、打败伍子胥、打败夫差之后，他最终也是最大的敌人，就剩下了勾践。这场较量的结果，范蠡全胜。勾践派出去的所有武士都扑了个空。正如文种所说的那样，范蠡想离开，没人留得住他，范蠡想去哪里，也没人拦得住他。勾践只得做出最后的补救：他下令为范蠡封地百里，并命工匠建造范蠡的金像，立在越国宫中，告诉全天下的人，范蠡是他越国的大忠臣。
所以只要范蠡去投他主，便是背叛越国，是辜负勾践的信任。就算留不住范蠡，至少在道德层面给他一点压力。其实勾践完全不必如此，因为范蠡懂得亢龙有悔，人要学会急流勇退。此时的情景正是飞龙在天，一如那些了解范蠡的人曾经说过的那样，范蠡是条巨龙，总要在天空翻涌奔腾。在这种时候，范蠡知道自己万万不可贪念虚荣，须尽快离开天空，再入湖底，才不会亢龙有悔。所以就算勾践什么都不做，范蠡也不会再理会天下格局。
更何况，最爱的人已经回到他的身边，他也要好好享受爱情的美好、天伦之逍遥了。在时代的潮流中，范蠡弄起了一番大潮，他运用自己的才学，整个改变了天下格局。若说他得到了什么，也许正是勾践所想的那样，他得到的只有成就感吧。
离开宛邑来到越国，最后青带布衣离开越国，他不过是回到了最初的原点而已。但他已经来过，天地记得，山石草木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