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孤僻、尖刻,自宝钗来到荣府,因她的性情随和,为人和善,人们对宝钗的印象之好分明超过了早来的黛玉。可是在第三十回,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过来白问了宝钗一句,宝钗便指着她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警告对方对自己的冒犯。二是表白自己从来不做那种嘻(嬉)皮笑脸的轻狂的事,在肯定自己的同时,指责别人的轻狂。以现在的眼光看来,嘻皮笑脸没什么不好,群众基础好,关系融洽,但在当时,以大家闺秀的身份是不可以忘乎所以地放纵自己的言行的,宝钗显然不是在称扬这种行为,而是在贬低这样做的人。宝钗何以这么生气,完全不同于常日的表现,其中原因不管,这种严厉的语言与说话的神情,简直像是失了态,令人生畏。不仅如此,她还骂到别的“姑娘”,这更不像宝钗一贯言谈谨慎的作风。宝钗言语中提到的“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是谁呢?
敢问宝钗,说明也有可能会问其他主子姑娘。宝钗的震怒,自然不是为靓儿的寻找指明一个方向,而是表明自己的神圣不可侵犯。宝钗恪守传统闺范,自然也就遵守着等级观念,便是最亲密的贴身丫头,也从来不苟言笑。莺儿到宝玉屋中,是不敢坐的,哪怕是连特意给她的小椅子,也只敢侧身坐下,可见平日家规之严。就连香菱学诗,也“不敢十分劳烦姑娘”,拜了林黛玉当老师,后来史湘云来了住在一起整天谈诗论道起来。以当时情景来看,宝钗骂的那些“姑娘”便不会是丫头们。
只有从主子里找了。探春是第一个排除“嘻皮笑脸”的,她也是等级观念非常重的一个,吵架都要身份对等地来吵,何况是“素日”。迎春不爱开玩笑,虽然温和,倒不至于主动与丫头嘻皮笑脸,便是与其他身份相当的姑娘们,也从没见过她开玩笑。惜春还小,对人情本就不热心,哪还有心去凑这个热闹。可能的人便只剩下湘云和黛玉了。这两个人倒有可能,也符合“姑娘们”这个多数概念,但宝钗说“们”并不一定指多人,而只是模糊确指,属指桑骂槐的需要。湘云与丫鬟们关系好,和丫头们一起玩笑,宴席上指着“鸭头”说“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而且湘云的行为确实轻狂,敢喝醉了跑到园里睡觉。但是,湘云与宝钗关系极好,二人没有任何利害关系,宝钗不会骂湘云,只不过一时怒起,没有顾及到自己的话不精确。何况湘云毕竟不如黛玉是园子里的常住人口。小时候袭人曾侍候过湘云,与袭人的关系也很好,见面时,两人却是厮抬厮敬的,还为过去的玩笑话红了脸。
黛玉最有可能是那个嘻皮笑脸的姑娘。黛玉在众人面前出现时,那个出口戏谑的人总是她,天真活泼而又风趣可爱。端午节晴雯与宝玉、袭人吵架,黛玉去了,开口就是一句玩笑话,完全没端自己小姐的架子:莫不是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还拍着才被王夫人提升为姨娘待遇的袭人叫“嫂子”。与丫头们的关系也完全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宝钗到怡红院去,晴雯偷着在院内报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黛玉可能去的更多,却从没见过这个急脾气的丫头对黛玉表示任何不满。黛玉与紫鹃的关系不像主仆,倒像姐妹。袭人背后说黛玉“坏话”,而黛玉背后却在为她打抱不平:袭人待她(李嬷嬷)就可以,若还这样,真是老背晦了。她对探春的赞赏也是说在背后:你们家三姑娘倒是一步不肯多走,若是别人早作起威福来了。黛玉的人际关系也许倒可以从宝玉游太虚幻境看出来。宝玉到时,太虚幻境的那些仙子们赶忙迎出来,一看不是黛玉,还很失望地抱怨警幻仙姑,说是以为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怎么是这么个浊臭男人。
黛玉眼里揉不得沙子,是因为好洁。她给人一个尖刻不容人的印象,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她看不顺眼的人。周瑞家的便是这种。周瑞家的在贾府地位并不低,但黛玉却不趋势奉迎,而周瑞家的显然也并非良善之人。她在抄检大观园时,对同事设套,在园子里婆子与尤氏的丫头吵了架后,她是飞跑着去卖乖讨好。还有一种情况,是黛玉动不动与宝玉闹别扭,一丁点的小事也会生气,甚至弄得府中上下皆知。其实这一点倒很可以理解,她正陷入爱情中,对爱情前途的种种不确定不能不让她产生痛苦,那一种求全之毁难免发生。宝黛二人在一次次争吵过程中感情一步步加深,这对怀着“金玉良缘”想法的宝钗不能说不是一个打击。但是黛玉也因自己的言辞过于尖刻,容易讨人嫌,惜春就嫌她“这会子拿我取笑儿”,湘云也怪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会挑人。就算你比世人好,也不犯见一个打趣一个”。连探春都说她“你又使巧话来骂人!”,这说明黛玉是经常这么不管不顾随着性子地玩笑。宝钗的宽容与黛玉的戏谑不同,若她说这话时,前面有对宝玉的冷嘲,后面有对宝黛的热骂,那个被骂作“嘻皮笑脸的姑娘”,便是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