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看上了老太太屋里大丫头鸳鸯,让老婆邢夫人去做这个媒人,邢夫人拿不定主意,找了儿媳妇凤姐来商量,主要是让凤姐给出个主意怎么做成这件事。没想到凤姐不仅不支持,而且提出老太太那恐难通过,建议取消这项“造妾”行动。邢夫人担心自己完不成任务,贾赦那没法过关,对凤姐的态度就很不满。凤姐没读过书,所以就没有宝玉批评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毛病,看到邢夫人不高兴了,马上掉转立场,很谦虚地说“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一个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还举例说明哪有父母对儿子不好的,“拿着二爷说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一番话把邢夫人又说得充满信心了,决定自己亲自去找鸳鸯。结果,鸳鸯以沉默来对抗,邢夫人便找了鸳鸯的嫂子来问。
鸳鸯不乐意,对邢夫人不敢开口,对嫂子却用不着留情面,啐了她一口,又骂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丫头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往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我要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
鸳鸯对当小老婆的前途看得实在不妙,这与领导层的看法大相径庭。在凤姐看来,“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放着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这话未必是凤姐的真心话,但邢夫人就有可能这么想。也是,那娇杏不就是先做了贾雨村的偏房,然后升为正妻的吗?可娇杏是因为“侥幸”,正妻有病死了,做姨娘的不可能都遇到正妻死了的好事。鸳鸯很理智,知道所谓放着主子不做,那也只能是对下的“半个主子”,另外半个还是奴才。
鸳鸯的理智是从身边生活中取得的经验。从上一辈的说,“封作姨娘”就有赵姨娘、周姨娘,赵周的地位还比不了姑娘屋里的大丫头呢。周姨娘自己没有儿子,不能母凭子贵,只好事事不出头,深居简出忍气吞声地度日子,连点希望都没有。赵姨娘倒是有一儿一女,可女儿根本不认她是个亲娘,儿子也因庶出没有地位,她可是“熬油似的”熬着,每每因自己的“体面”和“尊贵”不被下人重视,还被芳官骂成是“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放在了与下九流的戏子并列的地位而大发雷霆,结果却是被身为“主子”的自己女儿探春拉到一边教育一场,灰头土脸地收场。要说这“半个主子”的风光,也不是完全没有。凤姐不在,平儿行权时,那些管家娘子们可都是如对待凤姐一般地奉承着,平儿坐在台阶上,马上就有人拿手绢掸土;平儿要去找人,马上就有人代劳;平儿过生日,连探春都要亲自指挥摆两桌。可是,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凤姐怀疑平儿,随手就甩了平儿一巴掌。平儿只有打鲍二家的,又被琏儿踢了一脚。凤姐一告状,老太太不问青红皂白立即说平儿怎么这么坏,马上就要不喜欢。如果这还是偶然事件,那么日常生活中,平儿还要防备着凤姐的不喜欢,轻易不敢跟琏儿在一起。平儿有那智慧,能够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的夹缝里讨生活。像香菱那样老老实实的孩子,过的是“屈受贪夫棒”的妾的生活,那种苦处,更为不堪。鸳鸯站在高处,对这些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是火坑,熬不出去的,不做也罢。
但这“火坑”到底是“体面”的,有人冲了这体面就往下跳,以为天下的乌鸦总有不黑的,而且意味着从完全奴才的地位升了一格成了半奴才,而且可以享受富贵之家的优裕生活,比到外面配个穷小子,过苦日子强多了。虽然精神上不免苦闷,行动上不免受限制,可是不需要苦做,还有一二小丫头可使唤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过了当主子的瘾。若生个一男半女,还可以分点家产,子女还能受到良好的教育。到了下一辈,没准就能翻过身来,所以,还是有许多的丫头盼着往“坑”里跳,不仅跳,而且生怕坑小跳不进去。所以,这个坑里的位置也还需要竞争。
袭人算是幸运的,早早就被王夫人定了做了屋里人,享受着准姨娘的双工资待遇。更重要的是宝玉脾气好,对她不错,唯一的担心就是将来的宝二奶奶是不是能容她,好不好伺候。袭人到底没有鸳鸯的眼光,进入豪门,哪怕占据了一个位置,也不是进了天堂之门,快乐与忧患同在,即使那个二奶奶如宝钗一般温和,以宝钗的那种等级观念以及能力,袭人的地位也依然会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大丫头,虽不至于像王夫人与赵姨娘那样,也好不到哪去。但袭人只想着日后“争荣夸耀”,便也不在乎了吧?何况人世也总是各有各的艰辛,在豪门之家,如果没有大的变故,总比刘老老忍羞打抽丰的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