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向一处开阔地走去,前面是流淌不息的绒布河,还有无与伦比的珠穆朗玛峰,三个人站在开阔地上,阳光照耀在三个人的脸上,温暖在三个人的身上,三个人换着位置互相拍照。然后两人合照,照完了,周晓鸰向四周看看,想找一个人帮他们拍一张三个人的合影。他说:“来一次这里不容易,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位,回内地后,我要把咱们三个人的合影放在电脑桌面上,看见照片,就会想起你们。”
司马君说:“自然还有你的亲人。”
周晓鸰笑着说:“是啊,是啊,还有我至尊至爱的爷爷,我心中的伟男子。”
吴紫藤吃吃地笑,笑够了,说:“其实你们都是伟男子,都是难得的好人。”
一个驴友正在支撑三角架,肩膀上不但挂着照相机,还挂着摄像机。周晓鸰向他喊了一声:“哥们,帮忙拍一张!”
那个人走过来,笑眯眯地给他们拍照,周晓鸰让吴紫藤站在中间,他和司马君站在两边,两人的手都搭在吴紫藤的肩膀上,紫藤感到了沉重,有点气喘,但脸部的表情始终如一——微笑着。三个人向驴友道了谢,向小河方向走去,河边有星星点点的绿草和黄豆粒大小的格桑花,三个人看稀奇一样凑近小花观看,边看边赞叹,赞叹完了,一一照进相机。
沿着河岸逆流而上,寒气在水里蒸发,顺着空气漫溢到空中,空气更加凛冽。吴紫藤把衣服拉链拉得更紧,拽了拽衣领,缩了缩脖子。一片云从头顶掠过,遮住了太阳,温度立即降了下来,抬头看珠峰,珠峰上依然阳光灿烂,峰顶有橘红色的霞光,吴紫藤让他俩看,周晓鸰说:“哇噻,太美了,这是火烧云,平时很少看见,珠峰上原来也有这么漂亮的自然景观啊!”
说完,伸开双臂,面向珠峰,眼睛微闭,一副陶醉的样子。吴紫藤忽然想起一句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是海子的诗,是她喜欢的诗,正是海子的诗促成了她来西北的行为,来到德令哈,来到青藏高原,来到喜马拉雅山,来到珠穆朗玛峰山脚下,来到珠峰大本营,经历和欣赏到了前所未有的雄伟景观。要感谢的,应该是海子,应该是那个早已消失了的男子。他的诗歌留存了下来,精灵一样指引着她,引领她来到这里,到了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地球的第三极。如果那个叫海子的诗人活着,他也来到西藏,来到珠峰大本营,看见金色的太阳和银色的积雪,看见洒满阳光的珠穆朗玛峰,看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山峦,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珠穆朗玛峰,是否也像刚才那个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高原反应而痛哭流涕的男人,或者像那个跳跃而起的老人,要么就像此时的周晓鸰,面朝珠峰,伸出双臂,拥抱珠峰,拜谒圣灵,朝圣崇高。此时的周晓鸰是不是就是海子呢?
吴紫藤站住不动,静静地看着神圣的珠穆朗玛峰,看着沉醉中的周晓鸰,没有飞鸟,没有飘雪,没有雨珠,空气中什么也没有,可空气是那样清洁、那样纯粹、那样透明。恍惚间,她闻到了一种香甜,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飘忽不定的、丝丝缕缕的,一种只有洁净的水才有的香甜,那是西湖的香甜,是太湖的香甜,是沙家浜的香甜,是尚湖的香甜,是江南的湖泊和河汊才有的香甜。张海洋拉着她的手,两人紧紧地依偎着,紧挨着,靠得很近,很紧,很亲,很醇美。一缕暖暖的,隐隐约约的咸味到了嘴角,进入口腔,她活动了一下嘴唇,知道那是泪水,并不顾及,依然不动。
司马君走到她跟前,对她说:“紫藤,看,我捡了一块化石。”
吴紫藤发现司马君正拉着她的手,将一块菊花样的化石塞到她手里。紫藤才意识到,原来是司马君拉着她,而不是张海洋。这里是珠穆朗玛峰大本营宽阔的砾石滩,而不是西湖、太湖或者江南的其他什么湖畔。哗哗的流水是从绒布冰川流淌而来的,而不是周庄、乌镇或常熟的什么小河小溪。绒布冰川是世界上最神奇宽广的冰川之一。周晓鸰说过,绒布冰川附近有许多冰塔林,有许多冰柱,非常奇特。她举起司马君递给她的化石,仔细欣赏,发现化石比较完整,像个椭圆球。
司马君说:“把这个给他留下,到了拉萨咱们去找他。”
吴紫藤侧过头,偷偷地擦拭了一下眼睛,她说:“好,给他留着,让他带回北京,放在书房里,别人还以为是他亲手在珠穆朗玛峰拾的哩。”
司马君说:“其实他也算来过珠穆朗玛峰了,他比咱们谁都执着虔诚。”
周晓鸰走过来,从吴紫藤手里拿过化石,仔细瞅了瞅,说:“这个化石不怎么样,好像很普通,旁边还破了一小块,咱们再去找,争取找一枚漂亮完整的海螺化石,海螺化石最珍贵。”
司马君说:“河里好像有,但水太冰,下不了河。”
周晓鸰说:“这里来的人多,好化石早被人拾走了,咱们到人少的地方去找。”
吴紫藤说:“你说过绒布冰川旁边有冰塔林,在哪里?”
周晓鸰说:“我也是在网上看见的,大概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吧,咱们往前面再走走,说不定能看见。”
三个人向前走去,周围已经没有其他人了,走了一阵,吴紫藤无意间回了一下头,心里暗暗紧张起来,视野之中除过砾石就是河水,就是没有融化的积雪,就是高高的珠穆朗玛峰,就是白雪皑皑的冰山。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帐篷和大本营海拔标志石碑不知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吴紫藤尽管害怕,但看见左边的周晓鸰和右边的司马君,就踏实多了。两个男人和她并肩走在一起,走在举世无双的珠穆朗玛峰山脚下,走在清风习习的小河边。小河逐渐不流淌了,小河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凝固着的、银色的冰河。
“这就是绒布冰川。”周晓鸰喘着粗气,这样说道。
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根几寸长的棍子,变戏法一样变成了半人高的雪杖,他把雪杖递给吴紫藤,吴紫藤揉搓着双手,又揉搓了一下脸颊,说:“谢谢,你自己用吧。”
司马君弯腰拾起一枚化石,走到周晓鸰跟前,让他看。周晓鸰说:“这块不错,大概是墨鱼化石吧,圆圆的,多完整,一点都没有遭到损坏。”
司马君说:“这里来的人少,化石比大本营多。”
冰川很光滑,周晓鸰踩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上,冰块干净、澄澈、清冽。
吴紫藤说:“冰川太危险了,还是到砾石滩上走吧。”
周晓鸰说:“既然来了,就在冰川上走一走,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体验。”
司马君也走上冰川,他把手伸向吴紫藤,吴紫藤缓慢地跟了过来,脚下显然很光滑,周晓鸰牵着司马君的手,司马君牵着吴紫藤的手,三个人手拉手,走在绒布冰川上。冰川洁白如玉,厚重如山,流畅如河,线条很华美。转过一个小弯,就看见一丛白色的柱子,有的直立向上,有的像微型的金字塔。
司马君问:“那是冰柱吗?”
周晓鸰说:“这可能就是冰塔林。”
吴紫藤早看见了,早被奇特的景观吸引住了,她快步走了起来。司马君把她拽住。
周晓鸰说:“千万不能跑,不能激动。”
吴紫藤说:“那里有一枚好大的化石,我看见了。”
司马君说:“在哪里?我去拾,你就在这里别动。”
周晓鸰一弯腰,拾起一枚半圆形的化石。
吴紫藤说:“不是这一块,在那里!”
司马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枚完整的化石躺在一处高大的冰塔旁边。
他边走边说:“这一块最好,他绝对喜欢,让他带回北京去。”
说完就向冰塔走去,周晓鸰跟着他走了过去,这时,吴紫藤眼前出现了一幅奇异的画面。冰川与冰塔林之间蓝光闪烁,脚下的冰块震颤着,千千万万的冰块从天而降,整个空间飞翔着白色,滑落着白色,飞溅着白色,四周飞扬起白茫茫一片。
她愣住了,继而发出尖锐的呼喊:“司马君——周晓鸰——”
冰川回荡着她的呐喊。她冲向漫天雪雾,冲向司马君和周晓鸰。冰块继续飞溅,继续飞向她的脸上、肩膀上、头颅上。她的头重重地挨了一击,她摸了一下头,眼睛用力地眨了几下,继续奔跑。她看见了周晓鸰的相机,除过相机露在冰块外面,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她拽住相机绳子往怀里拉,一用力,绳子脱落了。她双手在冰块上抓,抓了好一阵,向外面刨着冰块,边刨,边哭喊起来,周晓鸰的肩膀露了出来。细小的冰碴还在飞溅,很快把周晓鸰再次淹没在冰碴之中。这时,她才想起了什么,尖厉地叫了一声:“司马君,你在哪里?”
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遥远的、低缓的声音:“紫藤——”
她停了一下。大地一片安静,一切都沉寂下来,一切都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冰塔林不再崩塌,冰块停止了飞翔。她听清楚了,那是司马君的声音,司马君在冰块下面呼唤着她。她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刨着大大小小的冰块、冰碴。冰块上出现了鲜血,一小块一小块的血迹。她以为是司马君的血,便无遮无掩地大声哭泣,顾不上在高原不能激动的忠告。很快,她发现了周晓鸰的雪杖,从雪堆中抽出雪杖,双手抓住雪杖,用雪杖刨动坚硬的冰块。
司马君露出了双腿,又露出了肩膀和脸部。司马君的脸红色一片,继而是一块一块的青紫色。吴紫藤一把抱住司马君的头,给他揉搓脸颊,脸颊上全是新鲜的血迹。吴紫藤这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手在流血,而不是司马君在流血。
司马君低声叫了一声:“周——晓——鸰——在哪里?”
吴紫藤放下司马君,转身扑向周晓鸰。她感到自己的双手已经麻木,身体也不听使唤,但她依然机械地刨着,快速地抓动着。司马君也挪动身体,艰难地向周晓鸰爬去。天忽然昏暗下来,雪粒滴落着,滴落在珠穆朗玛峰山脚下的砾石滩上,滴落在绒布冰川上,滴落在冰塔林上,击打着吴紫藤和司马君。两个人全都号啕大哭,全都不顾一切地、机械地刨动着冰块。吴紫藤的哭叫尖锐而高昂,司马君的哭声粗重而沉痛。哭声中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周——晓——鸰——周——晓——鸰——”
吴紫藤跪在冰雪中,使出全身力气,奋不顾身地刨动。司马君躺卧在冰块上,吃力而缓慢地刨动。
周晓鸰的头部最先露出冰缝,最先受到雪粒的袭击。司马君挪动身体,匍匐在冰块上,用自己的身体遮盖在周晓鸰的头上、脸上,周晓鸰的脸部全都呈现出青紫色,双目紧闭,嘴唇紧合。吴紫藤终于将周晓鸰的腿一条一条地搬动出来。司马君停止了哭泣,艰难地举起手,把手放在周晓鸰的鼻孔处拭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挪过双腿,挪过腰身,向周晓鸰轻轻地,缓缓地俯下头,俯下脸,俯下嘴唇。司马君把他同样变成青紫色的脸和嘴唇对着周晓鸰的脸和嘴唇。
吴紫藤推了一下他,哭喊道:“司马君,你不能这样,你已经很虚弱了,不能做人工呼吸,你让开,我来。”
司马君磐石一样,没有一丝一毫挪动的迹象,任由吴紫藤推搡。推了几下,吴紫藤就不推了,她感到了僵硬。她不知道是自己的手僵硬了,还是司马君的身体僵硬了。
她忽地站了起来,疯一般地跑出冰塔林,跑出绒布冰川,向砾石滩飞奔而去,向珠穆朗玛峰飞奔而去。
雪粒打在她身上,打在一个飞翔着的女人身上。女人飞翔过的地方,飘洒着鲜艳的血滴,洒落着娇艳的格桑花。透过银色的雪粒,她看见了珠穆朗玛峰,峰顶上红色一片,火一样燃烧着。燃烧的云彩中,驰骋着一队雄奇伟岸、高贵如玉的骏马……
走向珠穆朗玛杜文娟著花城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