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田越野和迎面开来的一辆灰色奥迪车撞上了。两辆车在一个急转弯处,一个上坡,一个下坡,躲闪不及,撞了个正。小黑和大高脸部擦伤了皮,车前的保险杠断裂,吴紫藤和司马君因为坐在后排,没有受伤,但惊吓不轻。奥迪车只撞裂了车窗玻璃。两辆车上的人都惊慌失措地下了车,互相察看人员伤情和车况,检查各部位的性能,有人爬到丰田车下边,帮助检查和修理。一切都在寒风中进行,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吴紫藤觉得奇怪,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内地,早吵成了一锅粥,闹翻了天。警察、医务人员、伤者家属、看客早围得水泄不通,叫骂声不绝于耳,响彻大地,震破耳膜。而在这里,一切都显得友善、平和、与世无争。
车自然能继续开动,只是不同程度有了破损,又都是高级汽车,车主不免心痛。小黑因为一夜赶路,精神高度紧张,一夜没有合眼,加之高原上氧气稀薄,脸上擦掉了一块皮,受了惊吓,此时的他虽然强撑着,还是能感到他的沮丧和疲惫。吴紫藤和司马君找出备用药,要给两人擦点药水,小黑拒绝了,他摇摇头,不愿说话。大高接受了帮助,脸上涂了一块鲜亮的紫药水。两辆车的主人说了一会话,各自开了自己的车,继续上路。大高建议小黑到前边不远的几顶帐篷处停车,说他太疲惫,得休息一会,不能再这样疲劳驾驶了。
小黑接受了建议,车撞得不太厉害,但把人都吓坏了。一顶帐篷冒着炊烟,四个人向冒着炊烟的帐篷走去。帐篷是军用绿色帐篷,由于海拔在五千米左右,天上滴滴答答下着小雨,雨滴落在帐篷上是小雨,离帐篷高一点的空中是雪花,几个人被寒冷逼得裹紧棉衣,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大高在帐篷外喊了两嗓子,没人搭理,掀开帐篷门帘,里面漆黑一片,过了一会,才听见有人说话:“进来吧,来烤火。”
四个人相跟着进去,进到里边,才慢慢看清里面有两个男人。一个人站起来给他们让座,一个人坐在炉火边上,给火炉添加牦牛粪。屋子里沿帐篷边沿放置着四张行军床,中间就是炉子,炉子上有个烟囱,拐了两个弯后延伸到帐篷顶部。四个人在床铺上坐下来,添火的男人把火炉拨拉了几下,炉火顿时火苗闪烁,红彤彤一片。两个男人穿的都是厚棉袄,脸上黢黑,只有眼睛仁显示着白色。一个男人端起火炉上的高压锅,给一只绿色搪瓷杯子倒满热水,端给他们,并说:“只有一只杯子,轮换着喝吧。”
大高说:“你们这是兵站吗?”
男人说:“不是,我们是修青藏铁路的工人。”
大高说:“青藏铁路不是马上要通车了吗,还有施工人员啊?”
男人说:“我们这是留守人员,大部分人员都回基地了,有的已经回内地了,过几天我们也要走。”
大高说:“沿途只看见新铁路,见不着人,原来你们在这里呀。”
男人说:“格尔木和拉萨驻守的人多些,铁路一通,沿路的工人就全撤走了。”
大高说:“你们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吧,很辛苦呀。”
男人说:“工程一上马,我们就上来了,不过不在一个地方长住,路基修到哪里,我们就跟着到哪里,从开工到现在也有五年时间了。”
大高说:“适应这里的气候吗?海拔这么高,是青海人吗?”
男人说:“我们都是内地人,他是江西的,我是山东的,铁路工程局是个大家庭,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开始来的时候一点都不适应,头痛、胸闷、心律不齐、身上没劲等状况都有过,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吴紫藤的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去看,吓了一跳,正要惊叫,倒水的男人赶紧说:“别怕,这是藏獒,很通人性。”
吴紫藤便不动了,双脚掉在床沿上,床沿下堆着一堆腐烂的紫罗兰和几只干枯的白萝卜。司马君和大高也看见了,大高说:“你们平时就吃这种腐烂的菜吗?”
男人说:“这已经不错了,还有菜吃,你们来的这个时候,是青藏高原最好的季节,再冷一点连这种菜都吃不上,天天吃方便面,由于长期吃不上青菜,缺少维生素,嘴唇上的裂口从年初一直延续到年底,没利索过几天,所好的是冬天不大施工,我们只在施工的时候才来这里,但手上脸上的冻疮一年四季都好不了。时间久了,我们都不好意思下高原,下去了,连家人同学都认不出来,见着熟人也不好意思打招呼。”
大高说:“收入还不错吧?”
男人说:“一般,比内地工资稍微高点,也高不到哪里去。在这个地方,工资再高也花不出去,吃饭花不了几个钱,住这种帐篷不掏钱,除过手机费用稍微高点,没其他消费。”
小黑接过话茬:“这个地方还有信号呀,手机能通吗?”
男人说:“青藏高原有的地方有信号,有的地方没有信号,听说珠穆朗玛峰都有信号,只是没有去过,具体不清楚。”
小黑说:“怪不得,我的手机一会响一声,一会又不响了。”
大高本来想对男人说,让小黑在这里休息一会,看看床上肮脏不堪,被褥终年没洗过的样子,想必小黑看不上,便试探着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休息的地方?”
男人说:“如果不嫌弃,你们随便住,我们两人马上出工,你们尽管在这里休息,想待多久待多久。给你们煮几包方便面,你们还没吃早饭吧?”
说着,撕开几盒方便面,放进高压锅煮起来,边煮边说:“还得煮一会,过十分钟的样子你们自己捞起来吃,我们要干活了。”
说完,两人掀开棉布门帘,出去了。四个人互相望望,走到牦牛粪炉子边,看方便面煮好了没有。过了一会,面煮好了,四个人捞着吃了,感觉到面很香,吃得很热乎。吃完后,大高让小黑在床上靠一靠,小黑看看潮湿又油腻的军用棉被,摇着头说:“算了吧,吃了热乎的东西感觉好多了,傍晚就到拉萨了,到了拉萨再休整吧。”
小黑准备放一张钞票在帐篷里,大高制止住了,他说:“钱在这个地方一钱不值,什么东西都不放,最好。”
四个人走出帐篷,感到身子暖和了许多,天上依旧飘着小雨和雪花,大地一片朦胧。车快启动的时候,看见藏獒跟在车后面,昂着头长啸几声。吴紫藤心里隐隐地痛了一下,回望一眼帐篷,帐篷上空依然冒着白烟。他们走的时候,把高压锅放在炉子上,锅里掺了些水。水在一只绿色的铁皮桶里,她想不明白,水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个时候,几个人同时看见离帐篷不远的高处,也立着一幅标语,标语上写着:“保护高原冻土,呵护每一寸绿草。”
大高笑着说:“中国真是个标语大国,有人活动的地方,就有标语,无论海拔有多高,总能看见口号式的文字。”
小黑说:“标语可以鼓舞士气。”
大高说:“或许吧,什么东西太过头,就显得形式和过场,大爱无言是最高境界,可是我们还达不到这个高度。”
羌塘草原到了,草很低矮,牦牛和羊群并不多,沿途能看见匍匐在地上磕长头的藏民。有的藏民开着拖拉机,车厢里坐着老老少少、花花绿绿的信徒,锅锅碗碗、盆盆罐罐、暖水瓶、酥油茶、奶碴、毛毡,只要是生活用品,什么都有,他们准备去转山,转某座高耸入云的雪山,转他们心目中的圣山。还要去转湖,转纳木错圣湖,转羊卓雍错圣水。大部分,还是去大昭寺朝圣,去布达拉宫朝拜。
羌塘草原和当雄草原相接相连,当雄草原的水草更加丰美,牦牛和羊群四处可见。当雄草原上,经常有牦牛悠闲地行走在公路上,汽车只好缓慢行驶,给牦牛让道,更多的牦牛在草地上吃草,雪山上的融水流淌到低处,淹没了低矮的绿草,形成沼泽般的水潭、小溪、湿地。黑色的牦牛和洁白的羊群混杂在一起,有的低头吃草,有的在水草间追逐打斗,有的仰卧在干爽的高处,奔跑的牦牛飞溅出白色的水花,牦牛的头上被主人拴上红色、黄色的布条,一跑动,显得特别飘逸和雄健。而这一切,只属于草原,整个草原是那么宁静、祥和、太平。
可以从当雄去纳木错,因为小黑要赶路,只好作罢。念青唐古拉山一过就到了羊八井,就看见一条小河,河水湍急,落差很大,小黑说:“应该是拉萨河吧。”
大高说:“可能是,可能不是,我发现西藏的河流特别多,从唐古拉山口到这里,一直沿着河流在走,一会是一条宽阔的河,一会是一条狭窄的河,经过的河流多了,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河。”
小黑说:“没来西藏前想象西藏干旱少雨,荒凉可怕,来了以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水量挺丰沛的。”
大家响应着他的说法。丰田越野车沿着小河前进,河边出现了青稞地和小麦地,庄稼没有完全成熟,田间地头盛开着野花,各种花朵竞相开放,清澈见底的河流边上,沿水草而居,有藏式民居,偶尔有藏民走在田间地头,穿着宽大的藏袍,头上盘着长长的辫子。藏獒或羊羔跟在他们后面,悠闲自在。
在高高的山坡上,在天地之间的高山上,在白云萦绕的高处,忽然会出现一片彩霞般的风马旗,飘荡着、飞舞着,风马旗的颜色五彩缤纷,白色、黄色、粉红色、蓝色,规则地插在风中,呈三角形、菱形、长方形,与村头白塔周围的经幡遥相呼应。
忽然,大高喊了一声:“哇噻,拉萨,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