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紫藤到扬州的时候,走的是润扬公路大桥,大桥宽阔而平坦,晨雾中的大桥灯火辉煌,路旁有瓜洲古渡口的标志。她想起小时候似乎背诵过一首关于瓜洲的诗,那个时候多天真,那个时候多无忧无虑啊,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一天到晚还快乐无比,现在有衣穿,有饭吃,反倒不快乐、不幸福。幸福是什么,她无数次地问过张海洋,张海洋说:“幸福是饥饿时候的一碗饭,寒冷时候的一件棉袄,跑生意时候的宝马,睡觉时候的女人,当然,我现在还没有宝马,只有辆破桑塔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认为我就很幸福。”
吴紫藤笑一笑,将酒杯伸过去,和张海洋的酒杯地碰一下,一口喝了。张海洋起身走到她跟前,俯下身亲一下她的额头。她没有拒绝,扬起脖子,接住。他揽过她的腰,和她并排坐着,他想继续探索她的身体,开始她还配合,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遭到了拒绝。她拒绝他好几次了,后来张海洋生气了,说:“没见过你这种女孩,娱乐场上的人还扭扭捏捏,跟乡下人一样。”
吴紫藤眼泪就出来了,她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虽然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朗诵优美的诗句,各种诱惑在眼前穿梭往来,但她还是坚守着清白,把握着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自己爱上了张海洋,爱上张海洋以后,更加守护着自己,她想坚守到两人步入红地毯的时候。但总有情到深处的时候,最后一道防线崩溃后,吴紫藤很伤心,张海洋便会用缠绵和软语抵御着她的伤感。
这一次吴紫藤给张海洋演练海子的另一首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吴紫藤朗诵着,张海洋握住她的手,激动得连声说:“好,好,海子的诗就是好,这么多年了,想起海子就激动不已,他怎么就自杀了呢,要是活到现在,成就该多大呀。”
吴紫藤没法再朗诵了,她说:“别捣乱了行不行,我明天还要上场演出哩。”
张海洋就说:“上什么场呀,我养活你就行了。”
吴紫藤说:“养活不行,除非正式娶我。”
张海洋像充满气的气球,气鼓鼓地盯住她大声大气地说:“你不能说点别的吗?成天背诵海子的诗,背诵浪漫而清纯的诗句,以为你是个脱俗的女孩,没想到还是一个要婚姻,要名分的女人,俗,俗,俗到家了!”
张海洋转身走了,留下吴紫藤一个人呆呆地望着江南的窗棂。江南的窗棂总是木的,暗红的色泽,江南的窗外总有雨珠和娇艳的花朵。海子说他从明天起,喂马,劈柴,周游世界。海子没有做到,一个诗人都没有做到,她一个打工女孩,肯定也做不到。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这一点倒可以做到,实际上,她每天努力挣钱,就是为换取更丰富的粮食和蔬菜。除此而外,不可能有更多的奢望。至于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大概只是梦里的事了。
张海洋不愿给她婚姻,她还是把他当朋友,按她的现状,能有张海洋这种朋友已经是幸运的事。自从张海洋到她宿舍门口叫住她到现在,两人还是合得来的,如果不谈婚姻,两人应该是和平共处的朋友。但当那件事情发生后,麻烦似乎就跟上了她。
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广告术语叫难言之隐。她觉得不舒服,难受极了,但不能告诉张海洋,如果张海洋知道自己得了那种病,还能把自己当红颜知己吗?还会继续跟她来往吗?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广州、深圳、上海这种发达地区,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多如牛毛,因为流动人口众多,有的地区女性人口比男性人口还多,原生态的猴子不好找,漂亮的打工女孩遍地都是。娱乐场所的女孩得了那种病,好比司机丢了驾驶执照,主持人丢了麦克风,炸油条的烂了锅底,修理工丢了钳子扳手,学生丢了书包,挂满枝头的苹果遭了雷击。平静的日子危在旦夕,吴紫藤这么想着,烦躁和不安接踵而至。
张海洋继续来找她,继续两人的甜言蜜语,但到了关键时刻,总是得不了手。一次两次这样,到后来张海洋果真生气了,说又不是纯情少女,又不是第一次,连这点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结婚不结婚。吴紫藤坐立不安,眼泪汪汪,她怀疑病是张海洋传染给她的,但绝对不能过问。染上这种病只能是哑巴吃黄连,守口如瓶是上策。张海洋走后,她就把买来的药按照说明使用,口服的、洗涤的,一天三四次,麻烦透顶不说,满屋子还飘荡着挥之不去的浓浓药味。使用这种药,不像服用头疼脑热的药,服用头疼脑热的药,不需要关门闭窗,不需要遮遮掩掩,不怕被人看见,只要喝下药粒,三两天就会见效。买药的时候,也不必先看周围有没有熟人,如果有人看见该作何种解释。
不舒服没有因为她的每日辛苦用药而减轻,反倒越来越难受。白天不能安心做事,总是心神不定,晚上睡不着,害怕得的不是一般的性病,而是特别不好的那种病,那种几十年前领袖人物宣布在中国消失的那种病,如果得的确是那种病,大概连命都保不住,张海洋肯定不会再和她来往。但除过张海洋,没有跟别人亲密接触过啊!会不会是其他途径感染的,公共浴室传染的?衣物传染的?间接接触传染的?是谁传染给她的呢?如果找到那个人,要求点赔偿,自己的负担就会轻点。不长时间以来,她花掉了不少积蓄,原来只知道黄金值钱,没想到治疗这种病的药远比黄金昂贵。金戒指金耳环戴在手上耳朵上,好几年不取都不变质,还能起到存款的功效。这种药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当然,这种病也不是一般人能得上的。是谁传染给她的呢?好像是张海洋又好像不是,她不能确定,不能确定就只能一个人忍受煎熬。
治病的费用扶摇直上,快过年了,她得给远在云南的父母寄回置办年货的钱,外出几年,每年春节前她都要寄回一笔钱的,今年也不能少。咬咬牙,还是寄了。江南过年虽然不玩狮子闹社火,还是会张灯结彩,贴年画,烧高香。江南的年味还是浓郁的,机关单位放了假,服装城十几万流动人口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月光下依然闪耀着银光的卷闸门挨个儿排着,还以为看花了眼。开服装店的人走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批发商走了,城郊那些生长在大地上的众多厂房也关门了,饭店宾馆纷纷挂出了“春节放假”的牌子,娱乐场所自然门前冷落鞍马稀。
吴紫藤不能回家,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更不能回家。药是不能中断的,火车上没办法洗涤,喝药也不方便,更不能在父母面前明目张胆地用药,吴紫藤陷入了困境。这种困境比起病魔自然算不了什么,但内心的苦,不亚于病痛。没仔细考虑,她就想出了办法,去扬州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