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同时走向登记台,服务员问:“要单人间还是标准间?”
司马君一时反应不过来,眨巴了一下眼睛。吴紫藤说:“有没有两间房子?”
司马君反应过来了,他问:“我们只要两张床位,她一张,我一张。”
服务员说:“宾馆不卖床位,只卖房间,旅社才一张床一张床的卖。”
司马君问:“房间能打折吗?”
服务员说:“我们这是最低价,就这,一会就没空的了,这几天会议特别多,接待任务重。”
吴紫藤对司马君说:“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
服务员也不挽留,两人到了另一家旅馆,还没等他们询问,服务员就说:“我们正在接待一个会,标准间没有了,只剩一套单人间,你们住呀不住?”
吴紫藤一下子红了脸,低头就往外走,司马君跟在后面,也不好意思起来。毫不相干的两个男女出门,最麻烦的不是吃饭和买车票,原来是住宿问题。这个问题吴紫藤早意识到了,司马君似乎才意识到,在此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类问题,也没想到这个问题。吴紫藤建议去车站附近看看,那儿的旅馆大概多点。两人上了一辆出租车,司马君坐在前面,吴紫藤坐在后面,司机是个女的,她回了几次头,到了下车地点,司机终于叫了一声:“吴紫藤!”
吴紫藤吓得颤抖起来,还没站稳,司机就“啪”地一声拍打在她肩上。司机连声说:“你真的是吴紫藤?真是吗?我没看错啊!”
吴紫藤认出来了,这是以前在江南歌舞厅打工时的一个同事。吴紫藤也高兴起来,兴奋地说:“哎哟,原来你家在兰州呀,好久不见了,还好吧?”
女人说:“好好,回来三年了,结婚生子,这不,啥都好好的,你怎么到兰州来啦,真是稀客!”
司马君见吴紫藤遇见熟人,站在一边微笑着望着她俩。女人看一眼司马君,凑到吴紫藤耳朵边上,故意神秘地问:“你男朋友呀,是老板吗?”
吴紫藤的脸一直红着,从认出熟人的第一刻开始,脸就红红的。见到熟人应该高兴,但见到熟人就会说起以前的事,她就有些害怕。她喜欢江南,但不喜欢江南的自己,虽然自己并不是娱乐场所第一线的女子,不属于风口浪尖上的人,但总在那种环境里混过,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一朵纯洁的莲花,只能是枉费心机,况且,还有与张海洋那层关系,张海洋可是有妇之夫啊,虽然那个时候她什么也不知道,是个纯粹的受害者,但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见不了阳光。司机这么问她,她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样把司马君介绍给她,就说:“他是位老师。”
女人马上一惊一诧地喊叫道:“你命真好呀,找了个大学教授,我倒霉透顶,找了个跑出租车的,这不,我跟他换着开,一天到晚围着车轱辘转。”
吴紫藤微笑着,对司马君是不是大学教授不作任何辩解。她拿眼角望了一眼司马君,司马君也微笑着,看着她俩。吴紫藤想,司马君大概没听见她们的交谈吧。
女人见吴紫藤和司马君交流的眼神,感到吴紫藤很幸福,便羡慕地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人嫁汉是第二次投胎,嫁个杀猪的有猪下水吃,嫁个卖苹果的有烂苹果吃,嫁个省长有小汽车坐,你多好,嫁个有学问的人,知冷知热,又有情趣,懂得爱你疼你。嫁人跟打牌一样,几个人都想打赢,但总有输家,紫藤,咱们姐妹,你的命最好。”
吴紫藤说:“你也不错啊。”
说完后,又望了一眼司马君,她怕他等久了着急,怕他听见她们的对话。有过她那种经历的女孩,身体既健健康康,又能挣点钱回家,修几间房子,搞点投资,已经是了不起的事了,还能结婚生子,平平静静地过普通人的日子,多么令人羡慕呀。比起许多女孩,出租车司机已经是天堂般的生活了。女人还想问她点什么,想请他俩吃顿饭,想跟她继续聊天,吴紫藤觉得,不能再热情了,不能再跟这个女人多聊了,她开始少说话,并有意回避女人的邀请。女人也意识到了,在娱乐场所打过工的人,跟入过黑社会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喜欢说过去,不喜欢回忆,同时也注意保护自己和同伴的隐私,每个行当都有每个行当的规则。
女人无可奈何地开车走了,坚决不收他们的车费。司马君见吴紫藤开始很兴奋,一会工夫又脸色平静,也不过问,径直进了一家旅店。两人分别住进两间房里,房价不高,两人休息得都很好。
第二天天一亮,乘上一辆长途汽车。出了兰州城,太阳才升起来,不约而同,两人一齐望着黄河的方向,河面上升腾着薄薄的雾气,金色的河水泛着金波,飘游不定的白色水雾给黄河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水面上有几条船,船是两三层的油轮,船头高高地飘扬着红色的旗帜,旗帜随船的航行而一直向前。黄色的黄河水,白色的黄河晨雾,红色的旗帜,三种明亮的颜色将黄河衬托得浩荡而美丽。黄河逐渐变得狭窄了,两岸出现了高山,高山上有高入云端的亭台楼阁,吴紫藤觉得奇怪,这么高峻的山上还有楼阁,会不会是海市蜃楼哩。车上有人指指点点,有人说:公园越修越漂亮了,你看,山上还安装了喷水的管子。
吴紫藤向山上望去,果然看见山上有水在喷洒,每个喷洒点像伞一样,形成的水花非常漂亮,伞样的水花很有规律,隔一个地方一个,从山脚下一直攀爬到山顶,看得久了,就看出了规律,喷水点像田间的秧苗一样,横看是一行,纵看是一行,又相互交织成网状。看着树木并不茂盛的山梁,紫藤想,这儿植树造林的代价真大呀,为了山川秀美,人们费尽了心事,竟然耗费如此大的精力、财力。尽管如此,山坡依然没有完全被绿色覆盖,有的地方,依然暴露着光秃秃的山石,显示出大山大地的本真容颜。
公路在山脚下延伸,路一侧,是巍峨的高山,另一侧是平坦的黄河谷地,谷地一派丰收的景象,西瓜肥硕地躺在绿叶间,白兰瓜也成熟了,路边有支撑起来的凉棚,棚里堆着小山一样的淡黄色白兰瓜和绿色的西瓜,偶尔有一两个人守在凉棚下面,扇着蒲扇,吃着西瓜,一眼一眼地张望着路人和车辆,眼里饱含着期盼。瓜地旁边有浓密的玉米和成熟的豆荚,有长着斑点的苹果和低矮的花椒树。向远处望去,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黄河,黄河在丰收的大地边缘,在视野边缘,显得波平水静,安详如处女。转了几个弯,离开黄河谷地,车很快进入一片开阔地,地上有浅浅的青草,有流水的声音,放眼望去,水流是从山坡上流淌下来的,山坡显得很平缓,坡上长有青翠的树木,看见树木,车上的人渐渐活跃起来。
车上只有十来个人,司马君和吴紫藤并排坐在汽车中间的位子上,旁边有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前面一个男人穿着短袖制服,因为制服上没有标致,不知道是铁路系统还是石油系统,或者其他什么系统的服装。另一个年轻男人坐在他们后面,高声叫着前面的夫妻。
年轻男人说:“李天水,这一回你不受熬煎啦,婆娘随身带着,用起来多方便呀。”
被称为李天水的男人立即回应:“你个小武威,才当新郎倌几天,又跑出来,不怕别人钻了你婆娘的被窝?”
年轻男人说:“我婆娘我放心着哩,死心塌地跟着我哩,你叫嫂子唱个花儿,给咱解个乏。”
李天水说:“要唱你自己唱,她瞌睡还没睡醒哩。”
小武威说:“哈哈,昨天晚上你又耕她的地啦,好福气,你种地,她又不出劳力,咋现在还睡哩。醒来,醒来,嫂子,给大家伙唱一曲。”
人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有人说:“唱吧,唱吧,不给我们唱,给司机王师傅唱一曲,师傅开了这么久的车,再不唱,轮到他打瞌睡啦!”
李天水的老婆说话了,她的嗓门很大,说起话来像个男人。她说:“那你先唱,你唱了我才唱。”
小武威说:“唱就唱,有啥不好意思的,又不是大姑娘。”
有人鼓动,有人说好,小武威便扯起嗓子唱起来:
想起婆娘着心里酸
送我的时候泪涟涟
我心里就像钢刀剜
想死我的尕妹不在眼前
有人拍手叫好,有人高声喊叫:“好,唱的好,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李天水说:“才出门几天,就想婆娘啦,没出息。”
小武威说:“想啦,想啦,就想啦,想我自己婆娘,又没想嫂子。要不,今天晚上把嫂子借给我使使。”
说着,向前倾着身子,挨着了吴紫藤的肩膀。听见他们开这种玩笑,说这种粗话,吴紫藤的脸早已滚烫难受,知道小武威挨着她的身体,就往窗子边上靠,司马君则笑眯眯地听着他们胡说八道。
李天水还没发话,妻子倒大方地唱起来:
黄河长江是长辫子
青海湖是照人的镜子
尕妹妹坐车困乏着哩
黑心的小子胡搅蛮缠着哩
众人哈哈大笑,小武威的笑声格外响亮。有人说:“小武威,她骂你黑心哩,还不顶她一下?”
小武威边笑边放开歌喉,继续唱道:
山高路远走着乏
我俩搭伴喧个啥
唱个花儿最解乏
说我黑心我不怕
李天水的老婆转过头,望着小武威,笑呵呵地唱道:
我当你是个傻瓜
原来是个好娃娃
打擂要比个高下
陪你唱到日落西山
月儿笑开了花
车厢里一片欢声笑语,吴紫藤和司马君都是第一次听这种叫花儿的民歌,两人听得都很兴奋,一个有些娇羞,一个有些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