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君的宿舍亮着灯,他知道,老婆来城里了。老婆常常不打招呼就来、拿些新鲜苹果,新鲜花生、新鲜火晶柿子一类的东西,有时候什么也不拿,一来就房里房外打扫一番,床上床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司马君到现在还住着学校分的教职工宿舍,所好的是,房子面积还比较大,一家三口人住着也很安逸。他应该和其他老师一样,住学校统一集资修建的商品房,但他嫌麻烦,老家房子多的是,一院房子还愁没人住哩,何况学校离老家不远,如果不嫌麻烦,每天都可以打几个来回。父母健在,孩子尚小的时候,司马君回家的次数多,一到周末就往家里跑,家里人很少往他这儿跑,现在父亲不在了,儿子也大了,他回去的次数却没有原来多了,倒是老婆隔段时间往城里跑。
随着年龄的增大,司马君对老婆的感觉逐渐减弱,一周两周看不见老婆也不想念,十天半个月见一次面,两人躺在一起,像俩弟兄或俩姊妹躺在一起一样,拉着家常,说着话,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有时看见电视上夫妻俩拥抱、亲吻,他侧过身看老婆,老婆笑呵呵地正在乐,好像电视上的夫妻跟现实中的他们不是一回事,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人家亲嘴,跟自己有什么相干啊。他也就不去想亲不亲老婆的事了。久而久之,对老婆的身体也不大感兴趣了。父亲去世以后,他思考了很多次,多年以来他对家庭的依恋,实际上是对父亲的依恋,对妻子的不嫌不弃实际上是对父亲的承诺,虽然他不曾对父亲说过什么,父亲也从来没对他要求过什么,但他心里渐渐明白,他对婚姻的不反抗,就是对父辈的孝顺,对自己的婚姻,他不愿意多想。有时同学说起他们千奇百怪的生死恋,说对自己的恋人爱得多么深沉,爱情多么刻骨铭心,他就觉得奇怪,这些人跟他没什么两样呀,他们怎么会有那么浪漫,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华章哩。浪漫的爱情影响一日三餐吗?有那种爱情的人也食人间烟火吗?夫妻之间真的有美妙的爱情吗?对这些问题他比较困惑。
一进门老婆就说:“刚才有电话找你,凶巴巴的。”
司马君说:“你咋跟人家说的?”
老婆说:“还能咋说,我也跟他们凶。”
司马君说:“没水平!”
老婆说:“你有水平?你是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叫人家抓住了把柄?”
司马君没好气地说:“是呀,抓住了,你能咋地?”
老婆哭丧着脸说:“你翅膀硬了,能飞了,我能咋样,还不是望你两眼。”
司马君说:“不是我翅膀硬了,是你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老婆说:“想当年,你个穷学生,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倒嫌我这嫌我那,有啥打算,趁早放屁,省得我受熬煎。”
司马君说:“又来这一套,闭上你的乌鸦嘴。”
老婆还要还嘴,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门外。司马君进来的时候,没有关门,门口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一只胳膊打着石膏,脖子上吊着洁白的绷带。后面是一对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女。
女人首先说话了:“司马老师,因为你不负责任,我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药费不多,但你脱不了干系,我们一天到晚搞水果批发,挣钱也不容易,不管咋样,你得掏点。”
司马君想请他们进来,想给他们倒一杯茶水,坐下来好好交谈,不想再出现在校门口发生的事,孩子的父亲打了他,他不想计较什么,只想赶快结束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影响越小越好,他没想到,他们再次找到了他。他抬了抬手臂,示意他们进来。
张晓勇说:“老师,不是我要来的,是我妈他们……”
司马君说:“有事进来说吧。”
张晓勇的父亲说:“没闲功夫,我们给娃做CT、拍片子、打石膏、开消炎药,花了八百多块,伤筋动骨一百天,营养费咱就不说了,娃伤的是右胳膊,作业写不成,影响学习,这个责任谁负?不想不生气,想起来气死人,今天的花费你得掏。”
司马君正想说什么,老婆把他衣襟往后一拽,一窜窜到他前面,大声喊道:“你们要干啥,讹人呀?”
张晓勇赶紧往后躲,晓勇的妈妈却向前跨了一步、说道:“你是谁?有什么资格跟我们说话?”
司马君的老婆说:“用不着告诉你我是谁,跑到我家撒泼,还猪八戒倒打一钉耙,自己生的娃,自己不管,有娘生,没娘管,出了事找别人。”
晓勇的妈妈气急败坏地说:“找别人?我咋不找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咋偏偏找你男人?就因为你男人没管好我娃。”
司马君的老婆嗓门提高了八度,大声吼道:“我男人管你娃?你娃又不是我生的,他凭啥管?”
晓勇的妈妈也高声吼道:“你问你男人谁应该负责任?”
司马君的老婆理直气壮地说:“不问都知道,这娃是石头缝缝里憋出来的,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货色。”
晓勇的妈妈脸色煞白,向司马君的老婆扑了过去,边扑边骂道:“你才是有娘生没娘养的烂货!”
司马君的老婆也向女人扑过去,边扑边大声抢白:“你才是,你才是!”
眼看两个女人扑到一起,马上就要厮打起来,司马君和晓勇的父亲赶快拉扯各自的女人。两个女人还是向前扑,看热闹的教职工和学生蜂拥而至,有人呵呵呵地笑出声来,有人打着口哨,有人干脆喊道:“打得好,打得好,放开她们,叫她们打!”
有人说:“啥乌七八糟的,老师的水平咋这?丢我们学校的人哩!”
一个校领导模样的人大叫一声:“司马君,你过来!”
司马君放下老婆的手臂,走过去,老婆立即安静下来,晓勇的父母也安静下来。他们一齐向领导和司马君望去。领导说:“啥问题解决不了的,闹成这样?”
司马君低声说:“他们要八百块钱,今天花费的医药费。”
领导说:“一看就知道这家人不讲道理,这样吧,你先给他们,回头再说。”
司马君说:“又不是我摔的他,不可能每个学生屁股后面都跟个老师,跟我没关系。”
领导说:“现在不是讲原因的时候,而是讲结果的时候,人家也一个孩子,遭这份罪本身就难受,先息事宁人再说,这里是学校,不是村头田舍,看你们都成啥了,就这样吧。”
说完,一转身走了,领导走了。当事人双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句话不说。看热闹的人往后退去,远远地有一眼没一眼的朝这边望。司马君端直进到里屋,低着头,数了八百元走出来,他知道老婆的眼睛锥子一样盯着他,但他望都不望,依然低着头,走到学生父亲跟前,往男人手里一塞,还是低着头,回里屋去了。
门口的人潮水一样退去了,司马君的老婆“啪”地一声摔上门,骂道:“真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平时对我娘俩扣扣卡卡,一年四季连你二分钱的纱都看不到,你倒好,一送就是一大沓子,有钱你烧到老坟上呀,白送人,他们是你啥人?”
司马君说:“你说是我啥人就是啥人,你都看到的。”
老婆说:“我看到的是你白送人家钱了,其余的啥都没看见。”
司马君说:“有完没完呀,你,你厉害,招来那么多看热闹的人,丢不丢人?”
女人大声回击:“丢人,是我丢人还是你丢人,你让人家欺负成那样都不声张,还说我丢人,我知道你嫌弃我,看不起我,农村老婆配不上你这人民教师,十几年前你就看不起我,我肚里明白得跟镜子一样。”
司马君说:“你真是越来越不讲理了。”
老婆说:“我越来越不讲理了,你越来越窝囊了。”
司马君说:“我忍受够了。”
女人说:“我也忍够了,不过了拉倒,谁稀罕你。”
司马君望一眼老婆,感到一阵心寒,以前从来不高声说话,贤淑得令人心痛的女人,什么时候变成了泼妇。什么时候变的呢,他头又痛了一下。
他又把头低下,拉开门,走了出来,女人没有拦他,没有只言片语。走到校门口,才发现天已经很黑了,月亮挂在天边,很清新,星星不多。看了一眼星星,又低下头。一步步向校门外走去,走得有点缓慢,有点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