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许时日,风信子依旧趁古川美惠子沐浴的时间溜到醉月楼。
小楼里依旧歌舞升平,妖姬的魔指弹破黑夜的梦。
打情骂俏的人们正在兴奋地上演着这座小城彻底崩毁以前回光返照的一幕。这样的夜晚,温柔的怪物与精致的魔鬼将红色紫色绿色蓝色的魅影投放在夜的每一寸肌肤上,它们散发着妓院消毒药水的气味,侵入夜的每一个毛孔。
小珺和几个姐妹的屋窗朝另一条街开着,风信子唤道:“小珺小珺,我是小芦,你快开窗啊!”小珺开了窗,风信子从窗外塞进一包东西,便匆匆离去。小珺打开那包东西,是一些酥糖,和小芦的衣物。
小珺的泪水瞬间润湿了目眶,只是风信子走得太快,她根本没顾得上多看妹妹一眼。
后来的一天,风信子随古川经过醉月楼,小珺仍旧穿着那件单薄的衣裳在醉月楼前的老树底下扫,扫,扫……
小珺并没有注意到风信子,但,风信子看到小珺憔悴得吓人,她怎么了?她看上去那样归顺,她的精神近乎麻木。
那天夜晚,风信子溜出东和馆,来到小珺的屋外,却听得里边传来琴瑟丝竹声,夹杂着花姐的打骂声和女孩的哭喊声。声音渐近,风信子把脸贴在窗棂上——
“你说,这衣服是哪里偷来的,说!”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偷!”
继而,花姐的打骂声传出屋子,小珺凄惨的求饶整条街坊都能听见。惨不忍闻的声音里,时而参杂着严重的咳嗽以及哮喘——
她似乎病得很厉害!
路经此地的行人频频回首去看那扇窗,继而摇头叹息,似乎谁都知道那家劣等妓院的老鸨是个虐待狂。
风信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姐姐好却反而连累了她,内疚与后悔像两只重磅的锤子砸在她的胸口上,周而复始。
风信子踩着凸出的青砖上了墙,下巴靠在窗台上,窥视着里边发生的一切——花姐正挥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小珺,小珺劣质的棉布旗袍很快被抽破,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
风信子无能为力啊。
突然,穹苍中划过一道闪电,随即响起了雷声,雷声震得地皮几乎要晃动起来。
这是个喧杂的世界,浑沌的声响充斥着街坊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倾盆大雨洗不尽人世间的罪恶,万物的主也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无奈地叹息。
风信子站在窗户下边抽泣着,任瓢泼大雨抽打着自己的灵魂,她希望自己一病不起,若能和姐姐在天堂相聚的话。
当她拖着湿漉漉的疲惫回到东和馆时,只见古川美惠子拉长了脸站在东和馆的灯笼下等她回来。
风信子直直地跪在雨里,跪在挂着冬瓜型灯笼和“东和馆”字样的吊牌下。古川的眼睛里竟生出一种发自爱怜的温柔。但是她说:“既然分不清艺伎和妓女的区别,那你就跪着好了,什么时候想明白什么时候去睡觉,还有,今后没我允许你不准擅自出门。”
她仿佛不愿用自己的仁慈纵容了孩子。
风信子心里明白,古川一定知道她去了醉月楼,她之所以不让她出门,也是有意不让她去醉月楼。因为那是一个与自己身份格格不入的地方。
翌日清晨,大雨已停,户外刚刚经历过一场彻天彻地的洗礼,万物皆新。四季之初是新的,一日之晨是新的,芬芳怡然的空气是新的,纷红骇绿的花木也是新的。
风信子淋了雨,但她的体质很好,竟然安康无事。
这日,空气格外清新,古川美惠子心情大好,早餐过后,便带着风信子去往樱园散步。
古川说:“我刚到台湾时,第一任总督请人为我修了这个樱花道,到第三任上任时,樱园的两个相通的门才被拆了去,樱花道就成了上流人士寻求浪漫的地方。你要好好努力,你的前途会比我更好。我希望,有一天,这条‘樱花道’也会成为你的作品。”
“我的作品?”
“嗯,不是字画,也不是乐器,是你用心底的声音创作出来的作品,就像这条樱花道,总督大人会主动提出为我修建它,是因为我心底有一份作品打动了他。”
“我不懂,也许有天我会懂吧。”
古川微笑着点点头。
韶光荏苒,古川的青春年华已不再,然而她的名字却在名流政客中广为流传,红颜虽已半老,但偶尔也会有达官贵人慕名而来请她施展才艺。这都因为在古川的心底,有一份打动人的作品。
樱园是喧闹都市的清静之地。樱花道的两旁零散地分布着嶙峋巨石,巨石间种满了阿里山的吉野樱。
“再过一个月就是花期了,所以现在来还是看不到樱花的。”
风信子点点头。
清晨的行人兀自寥若晨星。
当她们走到樱花道的另一头,风信子远远地望见前方似乎倒着一个人。
她的神经下意识地紧绷起来。
“你去哪?”
风信子似乎没有听到古川问话,径直向前方的人跑去——
小珺冷冷地躺在雨后的残枝败叶上,死灰般的脸挂着凄惨的微笑。她的手中死死地抓着风信子送她的糖果。伤痕在小珺的身上变成了青紫色,发白僵硬的身体残留着泥水的印迹,一只脚上的布鞋不知去了哪。
竟然是小珺!
一个稚嫩的生命试图逃脱恶魔的营地,是怎样夭殇在雨夜的台北城啊?!
风信子的脑袋霎时间一片空白,滚烫的泪簌簌落下,砸在小珺冰冷的脸上。
她稚嫩的手使劲摇晃着姐姐一动不动的身体,歇斯底里地唤着:“姐姐,姐姐呀!你最终还是逃出来了,可是怎么就一声不吭地睡在这里啊……”
突然,风信子站起身,指着古川美惠子的脸,咬牙切齿地瞪着跟前的女人。
“都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日本人害死了那么多中国人,也害死了我的姐姐!我恨你们,我永远都恨你们!”
古川的心脏仿佛被千万条布满荆棘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小珺是风信子唯一的亲人,但现在她的尸体就在风信子眼前!
古川没有说话,只是像一尊花瓶那般静静地站在青石板上注视着风信子。
风信子旁若无人地痛哭起来,往事里的种种排山倒海地浮上脑海——
那一次,孤儿院的修女阿嬷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小珺,站在淡水河边说:“对面有很多很多人,也有很多很多彩色的灯哦,如果走在大街上啊,你能看到很大的黑色的甲虫在爬,甲虫的肚子里边坐着人。”
“甲虫的肚子里面为什么会坐着人?”
她好奇地看着阿嬷的脸。
“因为甲虫把人吃掉啦,你要是不乖,小心甲虫来吃你哦!”
小珺说着,捏了捏她的小脸。
……
小珺拉着她从教会孤儿院里逃跑出来,她把脸贴在姐姐的胸口上,听到姐姐的身体里发出清脆的“咕噜”声。她愧欠地低下头去,摸着脖际的护身符,呢喃着:“如果这是铜板该多好,姐姐就不会受饿了。”
“姐姐不饿。”
小珺搂紧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脑袋上的细发。
……
一根断裂的老榕树枝撕扯着树皮从半空中压下来,这一棒足够砸死人,可它正朝她的脑袋撞去!小珺慌忙将她扑倒,可树枝悬离在地面不到一米的半空停住了,晃荡摇曳着,差点落在了小珺身上。
“好险哪!”
小珺慌忙将纤弱的臂弯抱着受惊吓的妹妹。两人愣愣地盯着那条断枝……
……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摸馒头,老板娘的余光瞟了个正着,凶着一张银盆大脸,抓住她偷馒头的手,“啪”,便是一个耳刮子。
小珺忙抢过她被老板娘抓住的胳膊,咬牙切齿地瞪着老板娘。
她慌忙惊惶地往小珺的怀里躲……
……
可是现在——
小珺永远不能再和她说一句话了……
不会再用那瘦弱的臂弯保护她了……
不会再搂着她用暖暖的声音唤她的小名了……
不会再抱着她亲吻她的脑袋了……
因为她死了。
……
古川的眼眶湿润起来,她搂过风信子,试图让她安静下来,风信子却使劲推开古川,伏在小珺的身上。
小脸贴在僵硬冰冷的胸膛上,她抽泣着,只听得姐姐的胸腔内有种空洞的声音。
声音死寂。
她真的走了,那样无声无息。或许,那样更好,痛苦和折磨到此为止,两眼一闭,等待她的便是金色光环守护下的安全、平和、温暖的世界。
古川美惠子帮风信子将小珺的尸体埋葬在樱园中的某个角落里。那年春天,樱园中的吉野樱开得特别烂漫。之后的每一年春天,风信子都会到樱园里看望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