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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钟声敲响的前一刻,凤阁后花园里猛然传出一声惊呼,呼声如一柄尖锐的刀子直穿云霄。紧接着钟声响起,山庄内高低粗细不等的嘈杂声如同煮开的水,沸腾起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过后,花园荷塘边聚集了很多人。
凤天影匆匆赶到时,跳入荷塘的姬无瑕已被阮霸救了上来。她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一袭单薄的衣裙湿漉漉地黏在身子上,发梢滴着水珠,看起来是那样的孱弱、苍白。
阮霸把她紧搂在怀里,面色阴沉可怕,凤天影却在他眼中意外地捕捉到些些痛惜之色。
“大哥!”
凤天影拍拍他的肩,阮霸霍地抬头,阴沉的脸色中居然隐透杀气!凤天影面不改色,指指被他霸占在怀里的人儿,道:“大哥先让一让,救人要紧!”
阮霸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缩在袖子里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隐忍着怒火,把怀中人轻轻平放在地上,他默不吭声地退到一旁。
凤天影半蹲在溺水的人儿身旁,手指探到她微弱的心跳与鼻息,他暗自松了口气,将她的身子翻转,脸朝下,横卧在他弯起的膝盖上,手掌拍打她的背,膝盖往她的小腹猛力一顶!
噗!一股水箭喷出,姬无瑕呛咳着悠悠转醒,睁开眼,茫然看看四周围拢着的人,神志还有些恍惚。
凤天影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朦胧的目光痴痴落在他脸上,她眼中有着挥之不去的一种忧郁,却无法倾诉。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寻短见?”阮霸上前,扣住她的下颌,霸道地将她的脸转向他。从他阴沉的眼中,她惊心地看到一股翻腾着的毒烈怒火,阴冷的恐惧盘踞在心头,她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张口发出一个惊恐的音。
“人刚刚清醒,有什么话待会儿再问不迟。”凤天影碰触到她凉凉颤抖的身躯,忙伸手去拨开钳制在她下颌的那只手,却受到一股明显的抗拒之力。
阮霸紧紧扣住姬无瑕的下颌,强迫她与他对视,看到她眼中的惊恐惧怕,他胸中怒火滔天,手指如铁钳一般使了狠劲。
姬无瑕疼痛难忍,口中发出模糊的呻吟,但是面对这个男人,她的眼睛里却不会流出一滴泪。
“大哥,收手!你弄疼她了。”
凤天影看似漫不经心地弹动指尖,阮霸胳膊肘的软骨骨节被弹得一麻,手指微松,姬无瑕立刻挣脱他的钳制,扑入凤天影怀中,颤抖的双手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袖,把脸深深埋在他胸口,泪水终于滑落——凤在帮她,凤在救她,他没有……没有记恨她啊!绝望悲痛的心中忽又射入一道暖暖的光芒,心弦一松,她整个身子软软地往下滑。
凤天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围拢在荷塘边的山庄弟子默默地让开一条通道,他抱着妻子与阮霸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耳语似的轻声说:“大哥似乎又忘了她是你的弟媳,看来我得让厨子炖些补脑的膳食,好让大哥长长记性。”
凤天影这淡淡的一瞥竟看穿了他的心事。阮霸脸上忽青忽白,心中疑窦重重——凤弟居然不让他靠近无瑕,难道……他与他私下约定的那桩事,他想反悔?
猛然一握拳头,阮霸眼中迸射不甘、忌妒之芒,死死盯着往厢房走去的凤天影,他的唇边竟已咬出血来。
进入厢房后,凤天影正想把怀中的人儿放到床上,猝然,房中响起一个声音:“她身子还是湿的,先别用被子包着她。”
他闻声望去,这才留意到房中还有一个人。
厢房的窗格子开着,年媚素裙子半掀,倚坐在窗框上,出浴后未经梳理的乌发缕缕飘曳在微风里,发梢沾着雨丝粘在晕红的腮边,别有一重妩媚撩人的风情。
“小野猫!”看到年媚素仍有些红肿的唇,他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快来帮忙!”
年媚素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看了看被他抱在怀中的姬无瑕,轻叹:“姬姐姐,为一个男人犯傻,值得吗?”
姬无瑕浑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睫毛微微颤动,却没有睁开眼,一只手紧紧抓住丈夫的衣襟。
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凤天影轻拍她的背,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他不经意地流露出温柔的一面,年媚素看得几乎呆住。
“小野猫,别愣着,快帮她找几件干净的衣服。”
他一催促,她才回了神,俏皮地皱皱鼻尖,“你自个惹的祸,还让我来帮着收拾?想得美!”她抬起一只莲足踩到窗框上,就这么闲闲地斜睇着他。
他看得有些牙痒痒,这个刁钻丫头!“那你跑到我房里来做什么?”
年媚素突然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娇靥上浮掠些些困惑猜疑。
这时,房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几个翠衣丫鬟端着热水、浴桶、换洗的衣物出现在房门口,领头的一个垂髻丫头冲房里的主子们禀道:“二夫人,热水、姜汤都准备好了。”
凤天影恍然冲她眨个眼,揶揄地笑笑:二夫人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哪!
年媚素娇靥泛红,瞪了贴身丫头一眼,道:“快端进来。”
丫鬟们低着头恭顺地迈入房中,把浴桶摆放在屏风后面。小兰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搁在桌上,抬头看到姬夫人竟被凤主子抱在怀里时,小丫头暗自吃惊,巴掌大的小脸上也布满了困惑猜疑:凤主子居然亲自在照顾姬夫人,这二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亲昵了?
心里琢磨着,小丫头忍不住偷偷瞄了瞄二夫人,却见二夫人的目光竟瞄在以往她都不屑一顾的“臭男人”身上,而凤主子怀里虽搂着姬夫人,含笑的凤目却也望着二夫人。丫头这才迟钝地发觉房中的气氛竟有些暧昧。
丫鬟们往浴桶里注入热水,调匀水温,小心翼翼地想把姬夫人扶入屏风后沐浴时,姬夫人挣扎了一下,整个身子往凤天影怀里缩,手仍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凤天影拍拍她的背,柔声道:“乖!先去泡个热水澡,免得冻坏了身子,我会心疼的。”
轻飘飘送出这柔情蜜意的话后,丫鬟们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脸骇怪地呆望着有些陌生了的凤主子。年媚素身子一晃,急急跳下窗台,双手弹着身上倏然冒起的层层鸡皮疙瘩。只有姬无瑕觉得他的话里头挟着一股暖流,蹿到心坎里,她微红着脸,柔顺地松开他的衣襟。丫鬟们忙将她扶入内室热身沐浴。
凤天影看看桌上冒着热气的姜汤,伸手把一只空空的茶碗盖在姜汤上保温,而后负手在房中晃悠着。
年媚素瞄一瞄姜汤上扣着的碗盖,心头微微一动:这个男人竟会有细心体贴的一面,天下红雨了吗?略含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一绕,她也不急着走了,倚在窗前,挽了长发打斜编着辫子。
小兰这一回是学着刺猬的样儿,护在二夫人身边,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凤主子,免得二夫人又被这臭男人“欺负”了去。
在房里无聊地晃了几圈,凤天影突然冲小兰笑了笑,笑得这丫头云里雾里摸不着北时,他指指房门外洒着细雨的天空,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快看!天空那边有一道金光,好像是一只金凤凰在天边飞着呢!”
金凤、凤凰?!小丫头瞪大了眼,啥都没想,一溜儿跑到房门外仰直了脖子往上空张望,浑然没有发觉凤主子正噙着一抹奸计得逞的坏笑,“砰”的一声,把傻丫头关在了房门外。
清除了闲杂人,凤天影靠到年媚素身边,掬起一绺柔亮青丝,绕在指尖,闻着长发上的蔷薇芳香,他眯着眼笑,“真香啊!我可是一早上没吃东西了,饿得慌,夫人发发善心,先让我解个馋……”
“你这狂蜂浪蝶的风流样是打哪儿学的?”那个死脑筋又愚忠的燕青是不可能教他这些的,难道是隐川那个老掉牙的庸医?年媚素实在想象不出一个白发老头老不正经耍流氓时的模样。
“男儿本……色!那里用得着学?”凤天影邪邪地笑,手底下也不老实。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一直怀疑那是个太监,瞧!如他这么正常的男人见到心仪的女子就该见缝插针、主动出击!
年媚素这一回是不气也不恼,反而冲他嫣然一笑,笑靥妩媚动人,“那你是不是还想……摸摸我的脸?”反握着他的手往上举,贴到唇边,趁他微微恍惚失神时,她猛地张口往他手背上狠狠一咬,印落一圈尖利的牙印。
凤天影痛得直抽气,她居然用咬的,真够野蛮!“小野猫,信不信我把你的爪子剪了?”半眯的眸子射出一缕危险光芒,他就不信自个驯服不了这小野猫!
蹿着野火的眸子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臭男人,有本事就放马过来,谁怕谁!
凤天影被她那种挑衅的眼神激起了三味真火,出其不意地低头往她的唇上啄了一下。
年媚素气红了脸,把编好的长辫子一甩,辫子“啪”地打在他还有些红肿的半边脸颊上,趁他抚着脸时,她一抬脚狠狠踩到他的脚背上,看他吃痛地弯下腰,两手抱脚,单脚跳地往后退,年媚素面露将门千金的几分傲气,哼道:“你听好喽,本姑奶奶不是那么好惹的,下次再敢占我便宜,看我不把你大卸八块!”搁了狠话,她大步走出去,“砰”一下甩了房门。
“野丫头!我要是不把你身上扎人的野刺一根根拔光,我就不姓凤!”凤天影冲甩上的门板吼,一手揉揉脸颊,一手揉揉脚背,嘶——痛痛痛!他蹙眉抱怨:“下手也不知道轻一点,想谋杀亲夫哪!”
话落,忽然听到一声闷响,似乎有人跌倒在地,方才进入里屋的几个丫鬟惶惶地问:“夫人,您没事吧?”
凤天影扭头往屏风那边望去,看到已沐浴妥当、被几个丫鬟扶着走出来的姬无瑕不知为何突然跌坐在地上,一脸苍白地望着他。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他走上前去一把抱起她,轻轻放在床上,盖上厚厚的两层棉被,手心贴了贴她的额头。收敛了嬉笑神态的他显得格外温柔。
丫鬟们识趣地退了出去,关妥房门。房间里顿时静悄悄的,姬无瑕拥着被褥靠在床头,默默地凝望着他,一种哀伤悲痛从清眸中流露出来,莫名地揪住他的心。
不同于刚才面对年媚素时的愉悦心情,此刻他轻拢了眉端,心情莫名地沉闷,郁郁哀伤的气氛被她无形地渲染在空气里,他又有一种想逃的冲动。
他霍然站了起来,衣袖果然又被她紧紧拉住,无奈地苦笑一声,他指指桌上的姜汤,“汤快凉了,你先喝了它。”
她这才松手,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他。
端来姜汤,一小匙一小匙地亲手喂给她,他自个都觉纳闷:定不住浪荡性子的自己啥时变得这么有耐心了?难不成是被隐川那个臭老头关在地窖时磨炼出来的?
姬无瑕默默感受丈夫死而复生后才对她展现的温柔体贴,一口一口地喝着微辣的姜汤,眼眶里一阵刺痛,视线朦胧了,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一颗地滴入碗中。因为他忽然的温柔,她就这么无声地哭泣,压抑积累在心中的痛楚,一点一点流泻出来,冲淡了寻死的念头。
看到她的泪水,他又忍不住皱眉叹了口气,“外面的雨够大了,这屋里就别再下了吧,我可不是属鱼的,水性不大好哪!”他试着逗她笑,天知道他有多想看看这女子笑时的模样。
她却止不住眼泪,双手微举就要冲他打手语。
凤天影头大如斗地摆摆手,疾步走到书案前取了一张白纸、一支沾墨的毛笔,递到她手中,“喏,想说什么就写下来,可别冲我瞎比画,我看不懂的。”他可没兴趣与她猜哑谜。
姬无瑕惊疑地看着他递来的纸笔,他为何要说看不懂她的手语?心中疑惑不解,却仍勉强接过纸笔,她持笔望着白纸犹豫着,笔尖的墨汁滴到纸上晕开一摊摊的污渍。
凤天影懒懒地撑着额头,慵懒的眸子里隐透勾人的邪魅,他伸手微微抚过她凉凉的脸颊,调戏似的坏笑,“夫人,冷不?要不要为夫先宽衣来帮你暖暖床?”
啪嗒!毛笔脱手跌落在地上,姬无瑕呆呆地望着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那种暧昧调情的话竟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看她受惊不浅的样儿,凤天影眉心打了个结:她不是“他”的夫人吗?怎么与年媚素一样听到这种话,还是这么一个吃惊的反应?难不成夫妻之间还得像和尚、尼姑一样默守清规戒律?真是天大的笑话!
捡起地上的毛笔重又添上墨塞到她微颤的手里,他无奈收敛了调戏逗趣的坏笑,叹道:“开玩笑呢,瞧你紧张的。快写吧!大不了我先不偷看,你写好了再给我看。”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眼睛却不老实地瞄到墙面挂的一面镜子上,透过镜子清晰地看到她果真动笔在写了。
片刻之后,她轻轻拉一下他的衣摆。他回过身,正要去接她手中的纸,房门突然被人敲响,燕青在门外喊:“主子!太夫人让您赶紧去一趟素荷轩。”
太夫人?这老太婆找他干吗?
燕青在门外迭声催促,凤天影极不情愿地站起来,往门口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俯在姬无瑕耳畔悄声道:“夫人先歇着,改明儿天晴了,我带你出去走走。”整天闷在屋子里,不闷坏才怪,得让她出去晒晒太阳,这脸色才会红润些嘛。
目送他走出房门,她再看看手中的纸,白纸黑字写着触目惊心的一句话:凤,不要恨我,我不是存心想害你,能不能……原谅我?
泪水滴在纸上,水渍染着墨汁,字迹渐渐模糊,又变成一摊摊的污渍,这些污点都落在她的心坎里……
通往素荷轩的水榭长廊外是溶溶曳曳的荷池,池水深碧如匍,水面时而浮起几尾红色的金鱼,初秋里的荷池还开着朵朵粉荷,婷婷玉立,风中摇曳生姿。
没去理会燕青焦急的催促,凤天影漫步在九曲回廊上,走走看看,又指指池中荷花,随口问:“太夫人……我娘喜欢荷花吗?”
“禀主子,太夫人闺名里有个‘荷’,她也喜欢吃莲子。”主子一发问,燕青据实以报,恭谨冷峻的脸色中透出十足十的忠诚憨实。答完了话,他心里才觉得奇怪:太夫人的喜好,主子应该了如指掌的,怎会多此一问?
“喜欢吃莲子?”凤天影状似漫不经心地说,“莲子吃多了,心会变苦的。”
燕青讶然抬头望去,却只看到凤主子笑嘻嘻的模样。
“老太婆住的地方挺幽静雅致的嘛,啧,鸟语花香哪!”
凤天影看看廊檐外垂吊的几盆玉兰,停步,伸手逗逗盆景中间一只精美鸟笼里的画眉鸟。
“主子!”燕青眼角微微抽搐,“太夫人正等着您呢,您去晚了,她会发火的。”
催促了几十遍,主子还悠哉悠哉地在那里走走停停、玩玩看看,好不容易走到素荷轩,燕青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讷讷地道:“属、属下在门外候着您,您自个进去……嗯,多加小心!”
瞧着燕青紧张的模样,凤天影忍不住喷笑,“我娘总不是属虎的吧,能吃人吗?”他站在敞开的门前大声说笑,燕青吓得脸色发青,一个劲地冲主子打着噤声的手势,主子不予理会,笑嘻嘻地迈入素荷轩。
进入屋子,他就闻到一种味儿,像佛堂里烧过香后弥漫开的烟味,敢情太夫人是信佛吃斋的,怎么就少了一副慈眉善目?
看到屋中端坐着的太夫人,凤天影暗啧一声:她脸上都能刮下一层霜了,真够冻人的!
“娘!”他慢吞吞走上前来,给太夫人请安:“您早!孩儿来给您斟茶,给您捶捶背……”
砰!龙首拐杖往地面猛力一拄,凤天影眼皮子都跳了一下,喝!这火气还真是大得惊人!
太夫人绷着脸,厉声质问:“少跟老身打马虎眼!我问你,你昨日搅了阮儿的婚宴还不嫌够,今日为何又逼得无瑕自寻短见?你这个逆子,想把老身活活气死吗?”
听听这话,“母慈子孝”这词儿与这娘儿俩是沾不上边了,“您消消火,火气大了容易伤身,要不,您先喝口茶?”凤天影四两拨千斤,压根儿没把太夫人冷声质问的话往耳朵里头搁。
“你还敢与老身耍贫嘴?”太夫人气恼之极,厉声道:“来呀!先给我杖打五十!”
什、什么?杖打五十?这都还没说几句,就要棍棒教子了?太、太过火了吧?眼看一个打着赤膊的壮丁手持臂粗的一根木棍,虎步走上前来,凤天影才知事态不妙,她这是来真的!
“咱们娘儿俩有话好好说嘛!”他赶紧赔个笑脸,盼着老娘收回成命。
“好啊!你倒学会跟我嬉皮笑脸、油腔滑调了?”太夫人如同开了公堂的铁面判官,毫不留情地斥道:“再加五十棍棒,阿三,给我打!狠狠打!”
壮丁阿三响亮地答应一声,抡起粗棍往凤天影身上狠狠砸下……砰!棍子打在地上,要不是凤天影躲得及时,这一棍子抡下去,身上的骨头还真得断个一两根。
“娘,孩儿知错了嘛,您就饶了孩儿这一遭,往后孩儿都听您的,您指东,我就不敢往西!”好汉不吃眼前亏,这老太婆还真不是好惹的。
“好!”太夫人嘴边噙着冷笑,眼睛里冻着一层冰,望着讨饶的儿子,心也不曾动摇半分,“你真想听我的话,就给我好好跪在地上,挨完这一百记棍棒,才算真的知错悔改了。”
见她如同横下铁打一般的心,冷厉的语声十分无情,凤天影才知她绝不是在吓唬他。阿三再次抡起粗棍时,他竟不避不闪,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夫人,棍子夹着呼呼的风声擦到他耳边,太夫人眼中封着的寒冰居然没有融化一分一毫。
凤天影的脸色微变,身形疾速一晃,险之又险地躲开这一记棍击,倏然眯紧的凤目里闪过一缕隐隐慑人的锐芒,错步,拧身上前,飞速探出一只手。阿三只觉眼前一花,手中的粗棍竟被他夺了去。
他掂着这根木棍,露出白白的齿,冲太夫人一笑,笑容里竟透着令人战栗的邪魅,“这根棍子轻了些,似乎不怎么结实哪!”
太夫人听得一愣。
他轻笑一声,修长的五指转动木棍,猝然,棍影一闪,猛烈的撞击声倏起,手中粗棍竟被他挥击在房柱上,臂粗的棍子竟断作两截。
太夫人耳膜一震,惊愣过后,她勃然大怒,“逆子!你想做什么?”
他丢掉手中半截木棍,慵懒含笑的凤目迎上太夫人惊怒的目光,“瞧!这棍子果然不结实,不如,我去外面给您找一根结实些的木棍,顺便让丫鬟端一碗清热去火的莲子汤来,给您润润喉,回头再来听您教诲。”
他笑嘻嘻地搁下这番话,转身就走,径自离去的背影透着几分潇洒不羁。
“反了、反了!”太夫人脸色铁青,发上珠簪簌簌抖动,拐杖跺在地上砰然作响,“这个逆子居然敢忤逆老身!”
听到屋内太夫人怒不可遏的叱呵,燕青手里头攥着一把冷汗,匆匆跟上凤主子的脚步,离开素荷轩后,他心有余悸地说:“主子,今儿您可是头一回逆了太夫人的意……”
“怕什么?即便她是虎,我也能在虎口捋须!”凤天影淡然一笑。
燕青心中的不安竟淡去不少,积累多日的一个疑念也脱口而出:“主子,您真是变了许多!”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凤天影脚步倏停,转身,一言不发地盯着燕青,直盯得人心里发毛时,他才轻描淡写地说:“死过一回,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
燕青闻言,心中疑念涣然冰释,反而宽慰主子:“只要您身体无恙,以前的事,慢慢的总能想起一些来的。”
凤天影望着这个忠心不二的属下,闷在心里的一些疑惑,索性一筐儿倒出来:“燕青啊,你说这个太夫人是不是我亲娘?她似乎一点都不疼爱自个儿子哪!”
燕青深有同感,“是啊,太夫人对主子要么不闻不问冷漠得很,要么棍棒相加严厉得很!您以前总是怕着她,也不敢忤逆她的意思……主、主子,您在做什么?”
风天影走着走着,顺手牵羊地把廊檐下挂着的鸟笼摘了下来,举在手里,对着笼里的鸟儿吹口哨,逗它玩儿。
瞧着主子就这么轻轻松松把太夫人最喜爱的画眉鸟拎走了,燕青心中骇怪:太夫人怒气未消,主子这么做不正是在火上浇油吗?
“燕青,接着说啊!”凤天影拎着鸟笼一摇三晃,顺手摘了花盆里一束月季花,戴到燕青头上,看着燕青皱苦了一张脸,他眯着眼直乐呵。这哪里还是燕青所熟悉的冷漠寡言的主子?
“太夫人生气罚您时可凶着呢!”燕青顺口就说,“不过,您以往的性情与太夫人确实很相似。”板起脸时都是一副冷漠又深不可测的样子。
被那么一个刻板严厉的老太婆带大的娃,能有讨人喜的性子吗?凤天影哼嗤一声,问:“这山庄里头谁最大?”这才是他最关心的,不过依他看来,太夫人是骑在那个“凤天影”头上作威作福的,山庄里的人多半会由着她使唤。
“家中的事由着太夫人做主,但外面生意上的事,那不还得倚仗主子您!不过近些日子,太夫人都把凤氏产业交给阮少爷暂时打理着。”
“阮少爷又是什么来头?”对这种当面强撑个笑脸,暗地里握起拳头的人,他可没什么好感。
燕青一五一十地说:“太老爷病故后,太夫人就从外面抱回一个孩子,说是给您找来一个玩伴,陪您一同上私塾。太夫人瞧着阮少爷也顺眼,就让您与他拜了把子,后来干脆认了他这个干儿子。这么多年也不见阮家人来认回这个儿子,大伙儿猜他许是太夫人从人贩子那里买回来的孤儿,压根就没爹没娘,只不过来凤家时脖子上戴了个金锁片,上面有个‘阮’字,‘霸’这个名是太夫人给他取的。”
“这个老太婆也忒偏心了吧?”凤天影走马观花似的闲逛在山庄内,雨雾笼得四周景致朦朦胧胧,远处传来鸟鸣声,鸟笼里的鸟儿也开始扑腾翅膀仰头冲着天空发出鸣叫,“随随便便捡个莫名其妙的野小子来,就想把凤家的东西都分一半给他,难不成凤家娶的儿媳也得分出一个,请阮少爷笑纳?”
“主子!”燕青压低嗓门说,“其实山庄里的人都看得出阮少爷对姬夫人很有好感,那次他喝醉了闯到姬夫人房里,企图轻薄姬夫人,虽然被姬夫人挣脱了,但从那以后,姬夫人见到他就会很害怕。太夫人知道这事后,反而劝主子把元配夫人让给阮少爷,您当时不做声,但谁都看得出,三位夫人当中您只允许姬夫人来书房帮您磨墨,您还教她打手语……”主子对姬夫人多少是抱着点心思的,何况主子最要面子,哪做得出这有损名誉的事,阮少爷姓“阮”可不姓“凤”,他凭什么跟主子要这要那?要不是太夫人给他撑腰,他能得寸进尺提出这过分的要求吗?
“你说是我教无瑕打手语的?”难怪他拿纸笔给她时,她的表情变得那么奇怪。
燕青语出惊人:“姬夫人是入了凤舞山庄大病一场才成了哑巴的,以前她用不着学手语啊,您把这些都忘了?”
“老了,记性不大好了。”凤天影粗着嗓门咳嗽两声,伸手捋捋颌下莫须有的胡子,装个老爷腔。
燕青憋不住笑出了声。说实话,他挺喜欢主子现在这个模样。
雨势变小了,二人绕到山庄一片林苑中,凤天影打开了鸟笼,小鸟振动翅膀,发出一声悦耳的鸣叫,贴着草地往上空起飞,飞起半人多高时,一只手横空拦来,一声尖利短促的悲鸣,它的翅膀被人折断了。
“大哥?”凤天影皱眉看着突然出现的那道魁梧身影,道:“放了它。”
阮霸一步步上前,把手中抓到的鸟扔回鸟笼里,弹去黏在掌心的几根沾血羽毛,沉声道:“这是义母最喜欢的鸟,怎么能放了?”
“喜欢它,难道非得关着它?”看着笼中受伤折翼的鸟,凤天影脸上失去笑意。对这么小的生命都下得了毒手,这个人真够狠的。
“喜欢它,当然得想尽办法让它属于自己!”阮霸五指一绕,再用力握紧,像是想把什么抓入手心里,狭隘心胸里的独霸欲由这个手势流露出来。
凤天影似笑非笑地说:“幸好大哥喜欢的不是天上的太阳,要不然学着夸父追日,还不得渴死?”过分的固执那叫冥顽不化!
凤弟这是在告诉他追不到手的就干脆放弃吗?他倒是学会拐着弯儿点拨人了!“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件事……咱们俩的私事!”他与他都是明白人,就犯不着拐弯抹角地说话吧?阮霸瞪了燕青一眼,燕青像是压根没看到,直到凤主子也示意他暂且退避,他才退出这片林苑。
“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阮霸踏上一步,目光咄咄逼人。
凤天影不慌不忙地往假山上一靠,拔了根草杆含在嘴里,轻慢懒散地道:“我可不是大哥肚里的蛔虫。”
“无瑕的事,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阮霸一个拳头砸在假山石壁上,再也无法隐忍怒火,“你想逼死她,毁了你我之间那个约定,好让自己解脱吗?别忘了,姬添荣还没死,你这么急着逼死他女儿,他一定会与你拼老命!”
凤天影伸手接来石壁上滚落的小石子,往空中抛甩几下,“大哥几时学了鸟语?”不是人话,他可听不懂!
“你跟我装什么糊涂?”阮霸怒瞪着眼,“你要矢口抵赖,毁了你我的约定?”
“约定?”凤天影留意到这两个字眼,是因为阮霸似乎很在乎这个“约定”,“那你能不能再说一遍你我的那个约定?”不然心里头没个明确的方向,黑灯瞎火的让他往哪儿指?
“无瑕的父亲听闻你已死的消息,曾派人来山庄想接回女儿,义母为了留住这儿媳就说我要娶她,由我来照顾她一辈子,姬添荣也答应了!谁知你竟没死,我也不想咱们兄弟翻脸,这才忍气吞声把无瑕还给你……”
“可真是委屈了你!”凤天影只觉好笑,瞧他说得冠冕堂皇的,难不成他都忘了自个是在义弟尸身被盗,尚未下葬的状况下举办的婚宴,这会儿信口雌黄的还想占个理儿?
阮霸抽出衣襟内一封信函“啪”地甩给他,“姬家也接到你死而复生的消息,姬添荣又催促你,信中提到他已久卧病榻,余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无瑕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娃儿回娘家看看他,也让他看看自己的孙儿,他会把姬家一半的产业、大笔的财富当作礼物送给亲孙儿……”
“老人家的心思,小辈们是应该多体谅些。”凤天影笑笑,“但生孩子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啊!”
“你当然着急!”阮霸失控地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与无瑕成亲三年,你让她整整守了三年活寡!要不是姬家催得紧,你还想剥夺她多少作为女人的快乐?”
凤天影弹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问:“这话什么意思?”守活寡?不可能吧?难道姬无瑕还是处子之身?凤天影匪夷所思地喷了笑:哪个男人会这么傻?干脆剃发当和尚去得了!
“你、你还笑得出来?看到别人痛苦,你很高兴吗?”阮霸眼中泛了红丝,低吼:“无瑕真心对你,你却想隐瞒自己身体的残疾!这对她公平吗?你娶她之前就该告诉她,你已不能人道!不能令她怀上孩子!姬家一催,你才来找我帮忙,私底下与我约定,让我代替你与无瑕圆房,让她怀上孩子,让那孩子姓凤,往后你就不再干涉我与无瑕来往的事,你不给我名分,但你都亲口答应让我代你私下照顾无瑕和孩子,你难道忘了这个约定吗?你这个混蛋!”
噼里啪啦一通怒骂,宛如晴天霹雳,把凤天影炸蒙了,直到这时才隐约明白年媚素为何总说他是:没种的臭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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