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别样的婚礼
秋后,红杏的婚礼动用了两个村的村委来为她操办。大山过门的这天,刘家庄里出了八个青年去租了个八抬大轿。商家庄的村委则给红杏准备了高头大马。这女娶男本来就是稀罕事,又用这样几乎失传了的传统的方式来完婚,一时前后几个村子里都传开了。赶巧红杏结婚的这个秋天又是各家收入最好的一年,各家的欢喜正没处去宣泄哩,听见这样的热闹哪有不来凑的。于是,红杏的婚礼成了秋收后的一场大戏,大人孩子都穿上了崭新的衣裳,似乎要和新娘子比比新鲜一样的早早就涌到了刘家庄来。刘家庄的好出风头的主任终于又有了发挥好口才的机会,在这样多的人面前,他即兴发挥,抑扬顿挫的讲演了将近一个小时。弄的急于想看新娘子的外村人毛躁了,他才见好就收,赶紧请出了今天的主角——红杏。
红杏其实在这一带是很出名的,也许是由于她是十里八乡唯一一个会耕地的女孩子的原因,也许是她父亲去世的特殊情况,反正听说刘家庄的红杏要招赘女婿上门,还要用大红花轿抬上门的男人,大家就像看猴戏一样的往这个村里挤。但大多数人是不认识红杏的,他们以为能干的女子一定是长得膀大腰圆的泼辣女人。可是,等身穿大红夹袄的红杏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不知道红杏是谁的人都惊呆了!这不是刘家庄的团支部书记吗?怎么会是她?就是这么个单单细细的女子,能和男人一样提犁扛耙的干那种粗活?就是她小小年纪就敢和她的大爷作对?坚决反对过继她的堂兄要自己招赘女婿来撑门立户?
红杏看见连周围村子里的人也过来看自己的婚礼,她感到即紧张又难为情。她觉得今天不是自己在结婚,简直就是主任和大爷他们在耍猴戏。自己像个被套上了红马甲的猴子一样,被几个姑姑和婶子大娘们摆布着,穿上了红的袄,戴上了红的花。红杏在镜子前面,连头也没有抬,任他们把自己打扮成了个红孩儿。可是,当她看见街上有这么多的人来看自己,她那没有表情的脸立刻烧红了,她有些后悔答应这样的结婚仪式了。如果不是主任做主张,如果不是自己怕委屈了人家的大山,她才不要这样的婚礼哩。她宁愿把这办婚礼的钱拿出来去爬爬泰山,看看风景,见见世面。可是,自己现在不属于自己,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了,她要撑门立户就得有个像样的仪式,只有这样村里的人才承认大山。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辖制一下那一直和自己过不去的大爷。他现在忙里忙外的样子能堵住他的嘴,也能让他以后有个做老人的样,省得他以后再找茬欺负大山。一切以和为贵吧!红杏竟然有股老气横秋图安稳的老气味。
尽管书记处理大爷与奶奶的房子问题时,明显的偏向了大爷一些,但能让小气的大爷高兴,能让打光棍的堂哥娶上媳妇也算是办了件好事。尽管红杏娘不服气书记的调解,但红杏觉得这个办法比较圆满,只要能解开这阻挡了亲情的疙瘩,只要能让自己的大哥娶上媳妇,毕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由此红杏也看到了老书记处理事情的圆滑。对比自己的做事方法,看出来吃姜还是老的辣。
今天,红杏的几个叔伯哥哥就在那抬轿的队伍里。兴宝的大儿子大宝分明是感激这个叔伯妹妹的通情达理,今天他尽心尽力的帮着忙,心里早就奢望着自己的婚礼了。虽然自己的婚礼不一定这么风光,但能结束打光棍的日子是比蜜都甜的生活。红杏的奶奶和娘也一改往日那仇家一样的眼神,两个人为了那拜堂时的坐法,已经商议着把摆在正面上的椅子挪到两边,把红杏爹的照片放到了正中间。这婆媳俩在这个问题上道是挺统一意见的。红杏终于看到了一加一等于二的爱法,自己也激动得不行。
当然,今天这样的场面,在这两个人的心里又勾起了些心酸。当红杏看见父亲那放大了的摆在正面上的照片后,鼻子也是酸酸的。她的姑姑赶紧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大喜的日子别想不高兴的事,不吉利。杏,街上人多,你要害羞就先用蒙头红把头蒙起来吧。”
红杏一把把姑姑给自己蒙在头上的头红扯下来,她那片刻的紧张此时突然就变成了勇气。你们不是看稀罕吗?那就看吧!自古都是男娶女,今天我就偏偏女娶男。红杏想起了自己爹走的时候,也是满满的一街两巷的人,他们不光是同情这家人的遭遇,他们还奔这家人的稀奇事而来。当然,更多的是乡里乡亲为了送一送兴旺这个老实人的最后一站才来的。可是,当大爷逼迫母亲过继他的儿子为父亲发丧时,红杏那软绵的性子像冲了气的气球一样,立刻膨胀起来。为什么女子就不能为自己的亲人发丧?这是哪朝哪代的规矩?不是这些无聊的规矩,各人也不会把男孩看的如此重要。男孩怎么样,女孩又怎么啦,不都是爹娘养的吗?红杏知道自己的爹就死在这样的无理上。她夺过了为父亲发丧的指路棒,比别人家的儿子还清楚的为自己的父亲指明了去西方极乐世界的路。这样的场面红杏是经过的。她今天更要证明一下,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一样能干。你们可以娶媳妇,我就可以娶女婿。
红杏其实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年就出名了,刘家村的老老少少都对这个绵羊般的孩子另眼想看了。今天,她红杏既然要走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她就得认命,就不能羞羞答答扭扭捏捏的,自己即便不是女中豪杰,也要做那女中丈夫。红杏的刚强就是这样一步一步的给逼出来的,她大方的走出家门。大山家那边的人把系了红花的高头的大马牵过来了。虽然红杏为了这个婚礼已经练习过骑马了,但今天这个马是没有鞍子的,马背上搭了条缎子面的新棉花被子,大山的三弟大海牵着缰绳,他朝有些犹豫的嫂子挤了挤眼睛,意思是你放心的上吧。
红杏走出门来时,挺直了腰板。那本来细瘦的小蛮腰经卡体的夹袄一束,更勾勒出了她那美妙的身材的曲线来。看新娘子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尤其是小青年们,他们是认识红杏的,但只知道她是这个村的团支部书记,并不知道她就是红杏。已经有人在小声议论了:“早知道红杏是她,这上门女婿我当啊。”“做梦吧,你家就你一个男孩,杀了你爹他也不会答应的。”“那你家弟兄多,你怎么不来当?”“唉!人家皇帝家招驸马都还有个公主抛绣球一说,怎么这家人家招女婿连个动静也没有,偷偷的就选好了人。走,咱看看她选了个什么样的人去。”
红杏踩在五奶奶端过来的椅子上,骑上了马后才知道小叔子大海向自己挤眼睛的意思。细心的大海并没有按老人嘱咐的把马鞍给撤了去。(大山家的本族人都不怎么支持这个婚事,他们以为自家的男儿招赘给外姓人家是件不光彩的事,更怕孩子去了人家的家里吃屈,所以,要求新娘子骑马不要太稳当了,省得她以后没个怕性,会欺负丈夫。)大海不信这一套,他才不想让自己家的嫂嫂出这样的丑哩,所以他自告奋勇去当了这个马夫,才有机会保护嫂子。
红杏稳稳当当坐到掩盖在被子下的马鞍上,瞅见大海那个得意劲就知道是他帮了自己的忙。要不,这马背上的被面是缎子面的,滑溜的很,不把自己出溜下来几次才怪哩。看看跟在身边的看热闹的人,要是在这些人面前丢了丑,那才给他们看了笑话哩。
街上的人挤到了红杏的马前面了,有几个大胆的小青年已经靠到了马屁股上了。红杏端坐在上面,面无表情的眺望着远方。她真想在马屁股上加一鞭,去追寻自己那丢失了的梦。这样的想法让她的表情严峻了,这让那些对她垂涎欲滴的人多了几分顾及,不得不后退了些,那不安分的想法也随之压缩了。
等红杏骑着马用花轿把大山迎进家门的时候,妹妹们一起扬起了她们从山野里采来的山花。那里面有红的石竹,黄的山菊,蓝的紫的喇叭花。红杏和大山走进这花朵飘落的家门时,红杏那快马加鞭的想法才像这落地的花瓣一样落到地上,抖落一身的芬芳。她含泪接住妹妹们的祝福,在主持人的喊叫声中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那空前的喧闹一下子和自己隔绝了。洞房里几个忙忙叨叨的老太太在自己的床席后面和被子中念念叨叨的放了染红了的花生和栗子枣之类的东西,寓意也很明白,是想让他们早生贵子,而且是花着生的。接下来,鸡蛋滚面,饺子交换着吃等等的礼节下来,红杏感到了累。她想歪在厚厚的被子上靠一靠,憨厚的大山说:“别,他们还要过来给你东西吃。”接下来的吃宽心面,等等预示着和为贵食品一样一样的给他们端了上来,每一样他们都得象征性的咬一口。大山的娘还真按嫁闺女的风俗给儿子预备全了。疲惫的红杏几乎是闭着眼睛一样咬了一点。这些从商家庄里过来的人见她这个样子,暗地里嘀咕:“大山在这个媳妇的手心里露不了头了,看她这个样子,恐怕大山给她端洗脚水还得挨踹哩。”
整个婚礼折腾下来,已经到了日落时分了,红杏的困意已经全没了,那些跟了整个婚礼过程的年轻人并没有走,他们都留下来准备闹闹新人才过瘾。红杏知道这里的习俗,新婚三日无大小,无论是辈分大的还是辈分小的,在这几天里都可以和新人闹一闹的。红杏是看过这样闹房的人的,他们借这样的机会赚新娘便宜的有,被闹哭了的新娘也有。她受不了这样无礼的取闹。所以,当送亲的人散了席后,闹房的人就迫不及待的往新房里拱。可是,到了门口又都停住了脚。原来红杏为了制止这样的无理取闹,已经在新房门口等候要闹她的人了。不过,她礼貌的请人家进来时说:“大家请吧,不过我娶来的人腼腆,你们不要闹得太过分了。”天呐,她让大家闹新郎啊!他们还从来没这样闹过。不过人家说的也对,今天是女娶男,不闹新郎闹谁?可老爷们闹老爷们有什么意思呀。他们看看面沉似水的恭恭敬敬的新娘和端坐在床沿上的新郎也就知难而退了。
没闹上新娘的人出得门来,一个个像没吃上肉的狗一样互相埋怨着:“你咋就走了?”“不是你先走的。”“不走咋的,去摸一个老爷们有啥摸头。”“不对呀,咱们过去闹房不都是新娘新郎一快闹吗?咱们被她给耍了!走,回去再闹她一闹,不信她还给改了这规矩不成。”“要去你去吧,我看这刘家庄的团支部书记不好惹,我可不敢闹了。”大家意犹未尽地离开了红杏家,把议论她的话题也带到了方圆几十里。
夜已经深了,疲惫了的红杏反而没了一点睡意,她觉得自己像做了个梦一样,就把这闺房变成了新房。她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人高马大的大山,这就是自己要想守一生的人吗?大山也没抬头,他更别扭。毕竟是他进入了一个陌生的家庭。红杏想到在这里,甚至有点可怜他了。如果换了自己去了他的家里,这会儿肯定想哭。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家,离开了自己的亲人,那种感觉肯定不好受。难怪每个出嫁的姑娘都要哭着离开自己的家门,可能大山此刻也有这样的离情吧。红杏这样体贴着大山的感觉,就主动过来铺床了。
憨厚的大山看见这美丽的新娘,哪还按耐得住啊!他没等床铺好,就急切的把红杏从背后给抱住了。红杏恼怒了一阵,心想看着你人老实,原来是装的。不过她没有反抗,而是闭紧眼睛,不敢看这个变粗鲁了的人。虽然她对接下来的事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了,但她不敢动,她怕自己的扭动会惊动了隔壁的亲人。为了她们的安宁,红杏忍受了一切。包括女人那生平的头一次。尖锐的疼痛使她咬紧了嘴唇,把那个即将发出的“啊”字紧紧的咬在了牙缝里。
这个时候,红杏无声的哭了。要说整个婚礼在进行的时候,她还惶惶忽忽的话,此刻的疼痛告诉她,自己完了,彻底的完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由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一个不再清纯了的女人。她把被子拉过头顶,咬住被头不让自己的哭泣发出声音来。可是,身子的抽动还是证明了自己的哭泣。惊慌的大山不知如何是好,他后悔自己刚才的粗暴了。看见红杏身子底下自己给她塞上的那条白毛巾上的血,他知道,她肯定很疼。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慌张地把那条白毛巾掖进了裤兜里。
此刻,一直吵着要和大哥哥一头睡觉的美美挣脱了娘的阻拦,跑过来砸大姐的门。大山刚要开门,红杏突然坐起来:“不许开!”
大山停止了动作,可那拿门闩的手还停在门闩上。红杏不是不想让美美进来,她觉得自己的床已经不干净了。红杏坐起来时,让大山更加惊慌,他看清楚了红杏的眼泪。她撇下拍门的美美过来想安慰红杏。可红杏把被子朝他一扔说:“你自己一个被窝。”
美美被母亲抱走了,门口里立刻静的出奇。两个新人各自拥着自己的被子,大瞪着眼睛在想心事。红杏的表情是忧郁的,痛苦的。而大山的表情是激动的兴奋的,他还沉沉在刚才的激情中。他在回味,手不自觉的伸进放在床头上的裤袋里,抽出那条毛巾,嗅着那鲜血的味道,脸上写满了幸福。
到了日上三杆的时候,红杏才睁开了眼睛。她发现大山也还在睡。他们两人其实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的。当红杏睁开眼睛看见了满室的阳光后,她赶紧摇醒了大山。两个人手忙脚乱的穿好了衣服。开门出来时,红杏看见自己的娘正在扫院子。昨天的闹腾,已经让刘家这干净的院子里落满了鞭炮皮和糖纸烟蒂菜叶子之来的垃圾。红杏娘听见女儿开门了,停下来对她说:“天不早了,先把叔叔大爷家的糖火烧挨家送了吧。”红杏听出娘在怨自己了,按照习俗,女儿进了婆家门,娘家要烙上陪嫁的糖火烧让女儿带到婆家,新婚第二天要按本家的辈分送去这香甜的火烧和新娘给大家做的鞋子。这可能是新媳妇给大家送来的甜蜜的同时也展示展示自己手有多巧吧。
虽然红杏是女娶男,这样的礼节是忽视不得的,大山娘也和嫁闺女的人家一样烙了糖火烧,大山今天也要和新媳妇一样,把自己带来的祝福送到各位叔伯大爷们的家里。红杏红着脸和大山把东西一份一份的分好了,两个人出门去了。红杏娘看着他们的背影,叹息了一声:“唉,这也就是在自己的家里,要是嫁到婆家,睡到这个时候,还不得被婆婆笑话死?”红杏娘这句话恰巧被婆婆听见后,老人家脸上不好看了。虽然孙女们对自己都不错,可是这个和自己结下了仇口的媳妇始终没原谅自己。别看在婚礼上婆媳两个和和气气,可是两个人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从来不答腔。今天媳妇当了自己的面说这样的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红杏的奶奶已经把气给埋下了,见媳妇没再说什么,自己也就坐在有太阳的地方晒开了太阳了。
红杏和大山回来时,美美和红粉也下早自习了,两人几乎是和姐姐姐夫一前一后进的家门。美美见了大山已经迫不及待的追到他怀里,朝他撒开娇了:“大哥哥,我要吃糖火烧。”大山弹了下美美的额头说:“少不下你的,等着,我给你拿去。”大山进屋的时候,坐在西墙跟晒太阳的奶奶高声咳嗽了一下。大山突然想起来了,先朝红杏看了一眼,意思是起晚了,光顾送外面的了,把最应该送的人给拉下了。红杏也明白了大山的意思,赶紧拉奶奶进了自己的屋:“奶奶,快来试试,大山他娘给你做的鞋。”奶奶高兴了,边往屋里走边说:“还用试?她娘跟我要的鞋样子,这个丫头她要是给我做的不合脚我就去找她娘去。自己一手的好针线活,不教给闺女教给谁呀?”红杏的奶奶被大山和红杏一边一个搀着上台阶,美美还嫌走地慢,两手在后面推着奶奶的屁股:“快点走,你快点走啊……”
红杏娘看见他们祖孙三代高兴的样子,自己倒恼了起来,她把扫帚朝墙根下一摔,嘴里嘟囔着:“有脸穿吗?”这样小声的话,偏偏被耳背的奶奶听见了,她刚刚压下去的火再也压不住了,她回头冲儿媳妇说:“我怎么没脸穿?你一大早你就指桑骂槐的,你当我傻听不出来呀?我怎么就没脸穿了你说说!”红杏娘刚要和婆婆说道说道,红粉说话了:“干什么?我姐和我姐夫这才是二日哪!”奇了怪了,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红粉在关键时候说出的话,竟然把大家都给震住了。
红杏见娘已经回屋了,就拉奶奶说:“别理她,咱试咱的去。”奶奶见孙女向着自己,自然是高兴,也就把升上来的火又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