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5年,初春。
这座城的上空,从未有一片云真正迁徙过。郊区林立的烟囱永远比花草树木更早预知春天,滚滚的浓烟就是这座城的风向标。十八岁的苏凉,喜欢站在青年大街的天桥上,眺望烟雾飘向的远方。春风里暗藏冬天的余孽,迎面给苏凉送来几个冷颤。苏凉盘腿坐下,将保温桶抱在怀里,瞬间暖了许多。他掰开方便筷子,呼噜噜地吃起汤面。苏敬钢的手艺十年不变地好,汤的味道永远比他本人更有层次感。这碗面条,几乎是苏凉跟父亲在精神上的唯一交流。
“五千米马上开始!你咋还吃上面啦?”
徐大疆正气喘吁吁地站在天桥一端,显然,爬上来耗费这个胖子不少脂肪。
天桥下,车速飞快,几个联校啦啦队的女孩正一个牵一个地横穿马路,跑向街对面的市体育场。最后的一个跑得左摇右摆,突然撒开前面人的手,宿醉似的向后倒。一辆面包车就在此刻冲过来,直奔女孩的方向,双方避闪不及,像两只在头发丝上相逢的蚂蚁。毫无预兆——苏凉下意识地从天桥上翻身跃出,由二层楼高的头顶降落,挡在女孩面前——刹车嘶鸣一长声,刺耳得足以覆盖骨头断裂的脆响。苏凉觉得自己的右腿跟水泥地面贯穿成了一体,半个身子也跟水泥一样硬。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徐大疆根本来不及眨眼,仍愣在天桥上,手里还捧着半碗面。
苏凉被推进病房时,女孩正安坐角落,脚下还摆着苏凉的保温桶,彼此一言不发地互相盯着。女孩的脸极小,额头宽厚,眼圆眉长,却生了一张酷似台湾女星舒淇的大嘴。
“我的面呢?”
苏凉的右腿被高高吊起。
“吃了。”
女孩回答。
“应该还剩半碗。”
“都吃了。”
“你可真不见外!”
“我低血糖!再不吃东西还得晕倒,你刚刚见识过了。”
“好吃吗?”
“谁煮的?你妈?”
“你妈!”
“你咋骂人呢?”
“你先骂的!”
“你俩有病啊?”徐大疆急匆匆进屋,左右撇着头介绍,“苏凉。方夏。”
徐大疆身后跟着两个中年男人:父亲苏敬钢,教练尹国栋。苏敬钢摸着苏凉腿上墙壁厚的石膏:“饿吗?”苏凉“嗯”了一声。苏敬钢前脚出门,尹教练就上前指着苏凉骂:“你咋这么不争气!好死不死非得在节骨眼儿上给我掉链子!不光腿折,保送也没戏了!你——缺心眼子!”
方夏听了,愤愤不平地说:“名校就不收残疾人吗?这是歧视!”尹教练干瞪着方夏,一时竟找不到恰当的方式发泄怒火,心想,要不是你个催命丫头,我这张王牌能砸手里吗?徐大疆赶紧扒着耳朵给方夏恶补:“苏凉就指着这次省赛拿冠军保送呢,两年才一届省赛,错过这届就没戏了。”方夏面露同情,却不忘调侃:“中学生没有残奥会吗?”苏凉被气得苦笑,理直气壮地说:“我的腿是为你折的,你得照顾我吧?也不用你端屎端尿,估计住不了两天就回家养着了,不如你这过天放学后来陪我解闷儿吧。”没等方夏反应,徐大疆抢答:“解闷儿不是有我嘛!”
苏凉正对徐大疆咬牙切齿,苏敬钢回来了:“你们肯定饿了,馄饨,趁热吃吧。”苏凉万念俱灰,食欲反而大振,怎知徐大疆竟说不饿,不合时宜地提出送方夏回家,直倒苏凉胃口。
第二天傍晚,方夏果真来看苏凉。
“还没吃晚饭吧?”方夏从书包里变出一个餐盒,邀功,“爱心汤面!”
“是不是用保温桶盛着,你吃得比较香?”方夏将面条一股脑儿倒进去,附赠一包纸巾。苏凉往保温胆里一望,面无表情地说:“第一,这是泡面;第二,泡面我不喜欢吃康师傅的。”神了!还能闻出牌子来?苏凉说:“不是闻的,是看见的,调味包还在里呢!”方夏捏出调料包,噘嘴吮起拇指来,不好意思!苏凉递回给方夏:“你吃吧,我不饿。”方夏没客气,边吃边转圈儿地摆弄着保温桶:“味道好像是不一样!”苏凉靠起身子来说:“安全感对吧?都是你的,别人谁也抢不走,是这感觉吧?”方夏说:“你可真逗!保温桶,又不是保险柜,哪来什么安全感!”她美滋滋地吃着,对苏凉眼神中掠过的失望毫无察觉,“保温桶有特殊意义?哪个迷恋你的小女生送的吧?”苏凉说:“我妈留下的,快十年了。”“难怪磨这么旧!”方夏追问,“怎么没见她来陪你?”“走了。”“出差?”苏凉的目光移向天花板:“你还真八卦!问个没完!”方夏的心酸跃然脸上:“我心粗,总说错话,你千万别怪我!”苏凉另有隐情,悄声问:“能扶我去厕所吗?”方夏难为情,反问:“你爸呢?”“他还得半个小时才下班,我实在憋不住啦!要不你回避一下,我就地解决?”方夏惊奇地问:“咋个解决法?”苏凉想想也是,连个容器都没有。“实在不行——用这个?”方夏将保温桶举过头顶,面汤不小心溅了几滴在头发上,苏凉的膀胱不由一紧,痛苦得直龇牙,依然不失风度,抽出一张纸巾要给方夏擦头发,手却停下,犹疑是否太过暧昧。方夏也羞涩起来,玩弄着鬓角的一绺头发。苏凉瞥见方夏贴身的白背心里露出半边文胸的桃红色花边,忍不住多盯了两秒。
尴尬之际,父亲苏敬钢再次救场。
刚把儿子从厕所扶回来,苏敬钢就说:“饭我做了两份儿,你俩一起吃,我晚上再过来。”又对苏凉说:“回家我让小爽帮你收拾书包,晚上把课本送来。眼瞅高考也没几天了,赶鸭子上架吧。”苏凉听了气不顺,不耐烦地说:“我多躺两天能死啊?三年都没看过几眼书,多看这两天就能上清华北大?你别叫小爽来,烦他!”苏敬钢撅起眉梢:“你说啥?”——“烦他!”苏凉近乎在喊。“你要是有小爽念书那么出息,我稀罕管你!”苏敬钢本想骂娘,顾及到方夏在场,终没出口,却换了张面孔对方夏说话:“吃完你也回家吧,你爸妈不知道你往这儿跑吧?”说完出门走了。
“叔叔再见!”方夏笑着追了一句,苏敬钢没理。
“他耳朵不好使,离远了你得跟他喊着说话。”苏凉指指自己耳朵,“年轻时就坏了,上岁数更厉害。”方夏重新笑起来:“凉凉啊,乖乖看书,别辜负你爸期望!”唯独“凉凉”二字咬得戏谑。“你爸人好,我能感觉出来。长得还那么酷,像孙红雷。”“啥意思?想当我后妈?下辈子吧!”苏凉不以为然,反问,“爸爸对女儿不更得宠上天?”方夏耸肩说:“我爸妈都在日本进修,三年没回过家了,自从上高中我就跟姥姥和姥爷住,他们离那么远,就算想对我好,也无从下手吧。”
苏凉不知该不该接话:安慰?人家父母双全;不安慰?她的处境似乎还不如自己。世间的爱,没有一种不像原子弹爆炸,哪怕威力再大,终有局限,超出辐射范围的爱永远是无关痛痒的。
“小爽是谁?”方夏问。“我爸的干儿子,比我小一岁,没爸没妈,我爸就管他吃喝拉撒,供他念书,也不知道上辈子欠他家多大人情。”苏凉一脸讪笑。“他自己的爸妈呢?”方夏问。苏凉说:“他还没出生他爸就死了,他妈改嫁后就撇给了他姑姑,再没出现过,后来他姑姑也不要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命苦,算命老头儿都说他命犯太岁,克父母,寡亲友。”方夏红着眼问:“苏凉,你妈妈为什么走?”苏凉一愣,说:“往后再讲给你。”苏凉的语气佯装出一股包容世事的沧桑,其实是想卖关子,好让方夏能再来陪他,深沉地说:“我还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能跑那么快。”
苏凉出院后,方夏每天傍晚都来二中找他,陪他坐在操场主席台观看体育队的师弟们训练。起初,方夏很不习惯,因为更多时候不是她在台上观看别人,而是台下的人在检阅她。尤其是带队的尹国栋,每一个白眼都像是想要从她身上挖一块肉下来。师弟们个个坏笑,每次从主席台前列队跑过都会偷瞄方夏几眼,齐声哄笑叫“大嫂”。夕阳将方夏从头到脚镀了一层铂金,哀伤吹弹即破。偷瞄方夏侧脸的一瞬间,苏凉突然有些慌张,因为方夏的侧脸看上去竟像极了另一个女人。
苏凉试图平静,又定睛看了看——哪里像?明明不像!方夏的嘴巴虽大,但唇角饱满,鼻子也更挺一些,除了附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她们俩都是美人,可方夏是晴雨表,笑是笑,哭是哭,绝不会一边疾风骤雨一边半露艳阳;另一个女人呢,嘴角上扬时只有七分在笑,剩下三分,你要去地上捡拾她笑容中剥落的脂粉,尝尝那三分,究竟是酸甜苦辣哪一种。
“看什么呢?”
方夏才从余晖中回过神儿来。
“去天桥吧。”
苏凉想念天桥,在他腿脚还凌厉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一天不去天桥上消磨时间。
天桥下的一排排车灯,像一条鳞片五光十色的长龙,从脚下一直游窜至路的尽头。此刻的青年大街,看上去也不再是素颜时的凶残脸孔。长龙蜿蜒绕过一片最不起眼的黯淡,苏凉指着说:“那就是大西菜行。”那是苏凉的出生地和苏敬钢半辈子都寸步未移的家。大西菜行的名字从未更改,只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圈儿楼”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大型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