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钢见过这样一杆枪,枪的主人叫小厉害,是苏敬钢的堂哥,大他六岁,同在大西菜行长大,是真正混迹在社会上的无业青年。小厉害自幼苦练摔跤,二十岁时已是全市青年摔跤比赛冠军,贴身肉搏,七八个壮汉也近不了身。小厉害爹死得早,自幼欠管教,老早便退学混社会,几年后,起码也有十来个小兄弟呼来唤去,威风得很。
小厉害的枪,是手下两个小兄弟花了一个多月鼓捣出来的,单管五连发,威力极大,崩在身上至少一个血窟窿。可惜,枪膛是死的,是一次性的,五发子弹打光了就是一块废铁。苏敬钢本可以向小厉害借枪,犯不着费事做一杆,可他实在对那杆枪不满意,仅跟小厉害要了一根做土枪专用的钢管——除了这件儿难淘,所需其他零部件都能在汽车厂、破烂儿站,还有父亲老苏的机床厂里弄到;弄不到的,能偷。
连续三晚,苏敬钢独自潜入机床厂做枪,连冯劲和大昆也瞒着。
白天里,苏敬钢一如既往护送左娜上下学,稍有不同的是,两人默契地缩短了彼此间的距离。
这天放学,苏敬钢早到了半个钟头,他把二八车停在二中大门口,倚在车后座上抽烟。
“三哥!”八幺子从学校里一跑一颠地出来,满脸讨喜,苏敬钢递了根烟给他,破例帮他点上,八幺子狠吸了一口,表情受之无愧,拍拍苏敬钢点火的手,吐着烟说:“三哥,那小子我帮你摆平了,放心吧!”苏敬钢纳闷儿:“摆平谁?”“你要找那小子啊!宋春鸣,二中文艺队吹笛子的,他爸妈都是音乐学院的老师!”八幺子好不得意地说,“我狠狠打了那小子一顿,就今天上午!”——“你他妈听不懂人话啊?我让你打听他,没让你打他!打人还用得着你动手吗?”苏敬钢从车后座上暴跳而起,抬起巴掌就朝八幺子后脑勺儿抽,挥出的手突然悬在半空,刚好瞧见左娜从校门走出来,便照着八幺子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推车追了上去。
左娜简直就在小跑。“走这么快干啥?”苏敬钢累得直喘。左娜视而不见,喘着粗气飞奔。“我又咋的啦?”苏敬钢将二八车一横,挡住了左娜。“苏敬钢!你给我听着!以后你离我远点儿!你这个臭流氓!”苏敬钢一头雾水:“我又咋惹着你啦?”左娜眼瞪着苏敬钢,暴怒道:“你凭啥找小流氓打宋春鸣?就没见过你这么小心眼儿的男人!亏你还长这么大个子,不要脸!”想不到八幺子找的麻烦这么快就兑现,苏敬钢明知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还未来得及解释,左娜已经走远,却没朝家的胡同儿里走,而是拐到了红星饭店门口。
“师傅,四个肉包子!”售货员说:“两毛。”左娜掏出十几枚大大小小的硬币,数来数去,只有一毛七分钱,低声说:“三个吧。”还没等售货员把包子装好,左娜一把抢过来,回手丢在苏敬钢身上:“还欠你一个包子,下次还你,谁稀罕吃你的!”说完就冲进了胡同儿。
苏敬钢打掉牙往肚子里咽,怒火中烧,一脚踢翻二八车,琢磨片刻,又自己扶起来,冲回家,草草吃了口饭,便去冯劲家把他揪出来,蹬上大二八,驮着他去找了大昆回来——大昆已在郊区的舅舅家憋了一个多礼拜。
苏敬钢今晚要试枪。
晚上八点多,三人从机床厂的破窗子跳了进去。
苏敬钢的枪,不是一杆,而是一把——短枪,不失精悍,塞进裤兜里不会露出枪托儿。月光射进来,如一盏舞台聚光灯,聚焦在这把美轮美奂的作品上:圆木的枪托儿,黝黑的枪管儿,铜制的帽盖儿——同样是单管五连发,这个作品最伟大之处在于帽盖儿是活的,可以随意上钢子儿——这是一把永恒的枪。
“我操!三儿你真牛!”大昆惊呼。
冯劲目瞪口呆地盯着苏敬钢用铁锉对枪托儿进行最后的打磨,上面竟然还镶着一层精美的欧式雕花,那是苏敬钢从家里的老式苏联挂钟上撬下来的,纯银包裹,多少也算是件古董——苏敬钢在这三晚中已然将此枪视作一件工艺品,而非武器,以至于此枪外形美到了一种境界,就算崩不了人,也足能收进枪械博物馆做藏品。
苏敬钢把枪举到面前,借着月光吹走最后一丝木屑,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成了!”还没等苏敬钢欣赏完,就被大昆一把夺过,活蹦乱跳地稀罕着,随手别进自己的裤腰里,兴奋地问:“咱去哪儿放一枪?”——“当心!”冯劲指着大昆的裤裆笑骂:“别崩着蛋!”
眼看就快晚上十点,街上空无一人。
三个人溜溜达达,不觉又走回到自家胡同儿口。一路上,苏敬钢一心只想找个靶子:一棵树、一块铁板、一面墙,都行,只要能证明这把枪绝对不是玩具;可大昆坚持要找个活物,如此才能验证枪的真实威力,确保既能对人造成伤害,又不至于伤及性命。二人正争执不下,竟同时瞥见了胡同儿口拐角处一个矮小的、蜷作一团的黑影。
“我操!赵大鼻子家的二黑!”大昆像是摸黑捡到了金元宝,神志完全失控,嚷道,“用狗正好——”话音未落,一枪崩了出去,枪声如雷鸣般响彻整个大西菜行的夜空。“我操——”墙角里竟冒出一声年迈的惨叫,“什么玩意儿?你娘的!哎哟我操——你娘的!什么玩意儿啊!”黑影刹那间变大,原地蹦起三尺高。
此刻,三个人都看清了,是酒鬼老王头儿!
“跑吧!”冯劲低吼一声,方才惊醒另外两人,三人一齐朝反方向的夜色中奔去。大昆一边跑,嘴里一边叨咕:“出人命了!老王头儿完了,完了……”三人一溜烟儿拐进一条黑漆漆的土路,只听身后的整个大西菜行嘈杂无比:狗吠、婴儿啼哭和男人的骂骂咧咧,三人回头一望,一半住家的灯都亮了起来。三人整宿都没敢再回家,找了个隐蔽地方把枪藏好后,就在青年公园的露天长廊里忐忑了一夜。
大昆那一枪,只崩得老王头儿左屁股开花,已算万幸。
那夜后的许多日子,都没再见老王头儿蹲坐在胡同儿口喝酒。
直至半年后,他那醉醺醺的、佝偻的身影才又重现,只是无法再蹲坐,而是右半边身子倚在墙上,像一摊奋力想要爬上墙头的烂泥。又过了半年,老王头儿的酒葫芦突然在某一日不见了踪影,老王头儿不喝酒也不倚墙了,而是惊人地披上一身道士袍——酒鬼老王头儿摇身一变,竟成了老王道士。从此,老王道士的屁股也跟着不再受苦,他狠狠心买了一把不锈钢折叠小凳,坐上去后一派逍遥,笑得满脸老褶子都舒展开来。大西菜行的街坊邻居们以为,这老酒鬼被一年前那一冷枪吓出了毛病,闲来无事上前逗弄几句:王大爷没钱喝酒啦?啥时候成出家人啦!老王头儿每每都会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张破烂的硬纸壳子,摊开在地,上书三个大字:神算王!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人家讲述,自己以前尚未破童子身时,一直在河北老家的道观里跟着师傅修行,卜卦、看相、批八字,样样不在话下。只因后来遇了战乱,才归田娶了媳妇,三年自然灾害时闯关东跑来这座城。媳妇死后,开始酗酒,醉生梦死多年,本想借酒了此一生,不想冥冥之中在一年前的惊魂夜里挨了老天爷一冷枪,这一枪崩醒梦中人,自己在炕上躺了半年又在墙上倚了半年后,忽然顿悟,决心要在余生广做善事,重拾老本行儿,为更多迷途中人开示真理,助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大家伙儿听老王头儿云里雾里地这么一说,多少有些发蒙,纷纷纯情万分地问:王大爷,你瞧瞧我这面相,能帮我开示一下不?老王道士说,没问题,开示一次两块钱。众人长“切——”几声,欷歔散去,嘟囔说,哪有做善事还跟人要钱的?说破大天还是个摆摊儿的嘛!老王道士听了,只是笑笑,俩眼一眯,翻看起残破的线装《周易》,嘴里念念有词。
大西菜行的老邻居们都清楚老王头儿的底细,认定他是假道士,没人找他算命,于是老王道士的生意自然也针对起生人。一些前来圈儿楼赶早市的老农偏偏信他这一套,更有甚者,开着拖拉机携一家老小进城找老王道士看相。这些老农平日勒紧裤腰带过活,对待这等事却出手大方,因此老王道士的生意不仅源源不断,刚改革开放那两年甚至一度红火。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圈儿楼被拆,原地建起一座大型超市,老王道士就在超市一楼租下一间门脸儿房,终于坐拥属于自己的酿名斋,再不用受风吹雨淋,舒舒服服地度过人生最后几年,直至去世——那已经是西元2010年的事了,老王道士硬生生活到了九十岁。他膝下无儿女,大西菜行的居委会大妈们替他料理后事时才得知,原来老王道士算命这三十年来,一共资助过五十七名失学孤儿,一直供到他们大学毕业,这事迹后来还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
老王道士出殡当天,这座城的上空呈现出一片罕见的净透,几个神神叨叨的老辈人更一口咬定说看见了莲花状的祥云。上百名大西菜行的街坊邻居们,搬走的,留守的,纷纷自发前来为老王道士送行。不少人眼泛泪光说,王大爷确是做了善事啊,到那边世界一定是去享清福的。也正是那天,大西菜行的老少们才又记起这王大爷,酒鬼老王头儿,老王道士,还有一个大名,叫王保礼。
苏敬钢被肉包子打狗后,连续几天没再见到左娜,无论是在自家门口蹲守,还是在二中门口苦等,通通无果,左娜像是人间蒸发了。
左娜当然是故意在躲苏敬钢,并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天不亮就要出门,赶到二中时看门大爷都还没睡醒;晚上放学从旁门走,兜很远一段路回家,到家早已经天黑。至于周末,左娜则完全不出门、不逛街,也不去电影院,虽说自己平时逛街也是光看不买,电影院更是极少去,但如此生憋在家里,还是躁得抓心挠肝。
往常出门,若不走出十条八条街去,左娜则完全不愿移步,左娜出门,只为躲避此地。
大西菜行,这座城最大的农贸市场,早年住这一带的多是从山东和河北闯关东过来的穷苦人,依靠日伪时期就已成形的菜场,不少人便靠贩卖肉菜过活了。大昆家可谓是最正宗的大西菜行坐地户,全家回民,爹死得早,母亲在圈儿楼门前支了个小摊子卖馅饼羊汤,有个姐姐,已经嫁人两年;冯劲的家境稍好些,父亲在机关单位上班,母亲是圈儿楼的会计,家里就冯劲一个孩子,父母二人工资合起来供一个孩子花,生活富富有余;苏敬钢的父亲老苏是第一机床厂的八级技工,在工人阶级里工资最高,一个月八十几块钱,是普通工人的三倍。母亲原是破落地主家的千金,年轻时不闻世事艰辛,过了二十来年锦衣玉食的日子,以至于婚后既不会洗衣也不会做饭,唯独最爱搓麻将和抽旱烟。
左娜打心眼儿里厌恶大西菜行,却也不羡慕大院子弟,她只是想逃离这么一个蛮荒之地。说不上为什么,左娜梦想着外国小说里男男女女过的那种优雅从容的生活,像《安娜·卡列尼娜》和《红与黑》,这些资本主义小说还都是左娜从宋春鸣那里借来的。她觉着好的生活就该是风花雪月的,决然不是自己所生长在的环境。直至多年后,当社会上肃清了一切对于所谓右派的禁锢,人们突然对“小资”这两个字有了完全新鲜的释义,彼时彼刻,左娜才顿悟,原来自己骨子里积蓄多年的情愫,就叫小资。
左娜的父亲自从在“文革”中受到极度精神摧残后,终日酗酒,性情也愈发暴戾,几乎每天都对张婶儿破口大骂,完全无需缘由。左娜从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习惯,直至熟视无睹,用了整整一个青春期。左家一共两个孩子,左娜唯一的哥哥左勇,下乡返城回来就进了厂子上班,年初刚处了一个对象,正是热恋期,时常半夜才着家,白天回家吃顿午饭已算稀罕事。
“咱家啥时候这么阔了?隔三差五吃包子?”左娜不耐烦地咬了一口,汁水横溢,忍不住惊呼,“还是猪肉馅儿的?”张婶儿见闺女正吃得美,闷声又去厨房里取了一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