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87年,寒冬。
这座城下起入冬后最大的一场雪。
苏敬钢儿时的记忆里,大雪只要一刻不停地下上半宿,雪就会没过膝盖,第二天一早,连平房的门都被掩埋住一半。推不开门,是这座城冬天常有的事。住上楼房以后,这种事再不会发生。
成人后的苏敬钢,高大威武,再大的雪也不可能没过他的腰。可1987年的冬天,一场大雪令他至死难忘,他永远记得,推着一辆三轮车在狂风暴雪中前行五公里路,是有多么艰难。
大雪封城,全市的交通都瘫痪了。
苏敬钢推着一辆从周国大饭店里借来的三轮车,积雪埋住半个车轱辘。每向前一步,苏敬钢都要使更大的力气将腿从雪中拔出——他要去接大昆出院。
就在苏敬钢去广州的日子里,大西菜行的大棚被拆了一半。拆迁政策落实之迅猛,比冯劲听到的传闻还提前了三个月。被拆的那一半,刚好有大昆的水产摊儿。拆迁启动后,大昆每天坚守在摊儿前,晚上就睡在摊儿上,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哪个敢动他的摊子他就拿菜刀砍谁,拆迁队里没人敢上前,区政府、派出所、居委会,全都派人找大昆谈过话,照样儿没有用,大昆从始至终只有一句话:“谁拆我,我杀他!”所有人都拿他没办法,拆迁被迫停工。后来雇了一个新的拆迁队,传说有社会背景,可拆迁队的负责人并没动用暴力,而是暗地里找到刚刚跟大昆结婚不久的杨丹做工作。始终没人知道,来跟杨丹谈判的人究竟开出了怎样的条件,最终令杨丹协助他们对大昆使出一计调虎离山:某天,杨丹谎称自己母亲病重入院,急需手术,她要去医院给母亲送钱,可手头钱不够。大昆当即决定自己去找冯劲借钱,让杨丹留守。那天下午,这座城的上空雷雨交加,大昆骑着他每天上货用的摩托车,飞奔在湿滑的路上。路上的车极少,可偏偏就在大昆行驶到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时,一辆货车横冲出来,从大昆右侧撞上他。大昆连人带车在雨水中飞出几十米远,右腿的膝盖和大腿骨,当场被撞得粉碎。
就在那个雨天下午,大棚里的最后一个水产摊儿被拆。水产摊儿的老板娘,闻名大西菜行的“鱼西施”杨丹,也从此不见了踪影。
苏敬钢从雪中一路走来,到医院时,浑身湿透,雪水和汗水迅速又被寒冷的天气冻住,在他的皮夹克上结出薄薄一层冰,令苏敬钢走起路来身上响起“嘎、嘎”的碎冰声。
苏敬钢也想不通,为什么大昆被医院指定出院的日子偏偏是一年中最可恨的天气,他不由得想起老王道士形容大昆是“白面李逵”和“转世修罗”的话——老王道士这话当然不敢直面大昆说,只曾告诉过苏敬钢:“命都在面相中带着呢,他的命是逆天而行啊!”
如今,苏敬钢不得不信了老王道士的话。
病床上的大昆看上去气色并不是很差,相反胃口还很好,一日三餐酒肉不缺,可还是瘦了一大圈儿。苏敬钢从广州回来后,每天都来看他,给他送来酒肉。大昆当了六年劳改犯,出狱后是个体户,没有单位也没有集体,医药费无处报销,家里的钱又全部被杨丹带跑了,苏敬钢只好跟周国大和冯劲等人商量着,凑钱帮大昆缴付大笔的医药费。
窗外大雪漫天,大昆刚刚睡醒,一睁眼见到苏敬钢,若无其事地说:“走吧,回家。”苏敬钢劝说:“这么大的雪,非得赶今天走吗?我明天再来接你。”大昆固执地说:“这场雪这么大,就算等到下个礼拜路也还是一样难走,你来都来了,为啥要再跑一趟?”苏敬钢清楚大昆心里在想什么,坚持说:“你不用心疼住院费,就那几个钱还用不着你操心!”——“少他妈废话!”大昆经历过九死一生后仍本性不改,“我说今天就今天!你不拉我,我就自己爬回去!”苏敬钢见大昆真有要翻身扑到床下的架势,拿他没辙,只好跟两个大夫一起用担架把他抬出了楼。
雪停了。
“我就说老天爷总是特别照顾我!一看兄弟要回家,马上给俺开绿灯!”
大昆躺在三轮车后的拖板上,矮胖的身子底下铺着一层棉被,身上还盖了两层,打着石膏的右腿用一个旧枕头垫高——所有这些都是苏敬钢从家里带来的。
积雪覆盖大地,大小街道的分界都消失在了茫茫一片白色中。天空放晴,太阳出来,阳光被大雪反射,晃得苏敬钢有些睁不开眼。大昆压在三轮车后,令苏敬钢比来时前进得更艰难了。
“三儿,”大昆在苏敬钢身后唤了一声,“是不是我下半辈子都要坐轮椅了?”苏敬钢没有回头,继续费力地前进:“你上半辈子还没过完呢,想那么多干啥?好好养着,等能动了就带你去北京看大夫,北京的大夫肯定能把你治好,瘸是肯定的,至少还能让你站起来。”——“你不用骗我,你来之前大夫就跟我说了,我这辈子都得坐轮椅了。”苏敬钢不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中带出来的哈气在嘴边萦绕。“我就是在想——现在好点儿的轮椅得多少钱?”大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些都用不着你操心!”苏敬钢停下,掏出烟,抽出一根点上,插进大昆嘴里,自己又点上一根,继续推着三轮车走。“三儿,”大昆一遍遍唤苏敬钢时的口气都保持着一致的声调,“我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了吧?”苏敬钢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回避着说:“娶了也没啥好。”大昆的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圆脸在外面,他翕动着两片唇,用力地吸了一口又吐出来,叼着烟说:“不娶媳妇就生不了儿子,我是三代单传,老刘家在我这儿绝了后,我对不起我爹娘。”苏敬钢心里涌上一阵酸楚,抽着鼻子说:“等凉凉长大了,给你当干儿子。”——“英雄所见略同!”苏敬钢听见大昆似乎在身后笑,大昆“噗”地一口将烟头吐出老远,干脆地说,“跟杨丹结婚时我就想过,要是生儿子,我就让他认你当干爹;要是生闺女,我就把她嫁给凉凉,让你当我闺女的老公公我最放心,天底下没人比你更实在了。”
苏敬钢心如刀绞,加快了脚步,远远地望着一半在倒塌、一半在建设中的大西菜行。
大西菜行的老住户里,大昆是最后一批回迁回新楼的,就在大昆坐上轮椅后不久。二十五岁,大昆成了个彻彻底底的残废,他的性情更加暴戾,借由自己残疾不便,向政府讨要来新房的一楼,抢占了一个临街的好位置。不久后,大昆私自将这房子改成了门脸儿房,开了一间麻将社。一些老邻居和曾经仰慕过大昆的小混混常来照顾生意,大昆从此系以维生。
开春以后,大昆已经可以摇着轮椅四处闲逛,偶尔见到围坐在树下打纸牌麻将的老头儿和老太太,他都会凑上前搭手玩儿两圈,然后耍赖似的抢走几张牌,嬉皮笑脸地说:“大叔大姨,玩儿纸牌多没劲啊,还要在外面风吹日晒的,以后就来我的麻将社玩儿真的,我那儿还可以赌钱,不抽一分钱水。”
邻里都拿他没办法,知道惹不起他,就只好去他的麻将社玩上个三五毛钱的。冯劲也会时常带一些社会上的朋友前来光顾,通常是喝过酒以后来,来了也不是真的在玩儿,只是坐着跟大昆神侃上一会儿,甩下几十块钱当作台费。苏敬钢偶尔过来,但只是为看望大昆。苏敬钢嗜酒、好斗,可唯独一点好,从来不沾赌。
半年前,苏敬钢最终没能跟八幺子去成云南——就在筹划出发前,八幺子在歌厅里贩卖摇头丸被抓了现形,判刑十五年。入狱后,由于八幺子表现良好,刑期被减为十二年。
八幺子出狱时,已经是1999年。
西元1999年,是一个奇特的年份,整个社会都笼罩在一种极度浮躁的气氛下。许多老百姓刚刚在1998年盛行一时的“世界末日”的谣言中混混沌沌地过来,又被时间驱赶着,强行去迎接2000年“千禧年”的到来,焦躁的心情说不上是悲是喜,但脸上仍要挂着美好的笑容: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大典,签订世贸双边协定,神舟飞船成功上天,害人邪教铲除殆尽,通通都是国家的好事,人民有理由相信他们即将过上更加幸福美满的生活,可心里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惶恐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