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渡渡拿啤酒瓶口指着苏凉,醉醺醺地说:“小屁孩儿,你有心吗?别以为你耍点儿小心思,装装可怜,再多灌我几瓶酒,就可以把我当黄毛小丫头骗!反正你对别人都说我是你姐姐,那我就给你当姐姐,谁让我八字不顺偏偏遇上你了?不过我跟你有言在先,姐姐有姐姐的样子,弟弟也要像个当弟弟的,想打别的主意那就是做梦!姐姐从来不喜欢小孩子……”“所以你喜欢老男人?”苏凉酒后口不择言。“关你屁事!”江渡渡红着脸,表情跟第一次在飞机上冲苏凉发火时一模一样。
在苏凉眼中,江渡渡长得一点都不老,相反,脸上的皮肤嫩得跟水蜜桃一样,白里透粉,好像轻轻一摁就能出水。江渡渡不喜欢化妆,除了那天苏凉在飞机上见到她空姐的工作妆,平时见她都是素颜,只有嘴上涂一层亮闪闪的唇膏,长发也是随意地盘成松散的发髻,坠在颈后,衬托出长长的脖子。
“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不听!”
江渡渡扭过头喝酒。苏凉自觉没趣,去了洗手间。
从洗手间回来,苏凉的位子已经被乔维坐了。乔维正在跟江渡渡埋头说话,尽是笑意。苏凉走过去,左右的位子都已被客人坐满,只好站在二人身后,这令他感到浑身别扭——毕竟他们才算是同龄人,自己的姿态太像是小孩子在偷听大人说话。乔维还在说笑,江渡渡一侧身看到苏凉,又兴冲冲地拉过他说:“乔维的笑话不好笑,该你啦!”苏凉面露不快:“不会。”“少装!”江渡渡晃着苏凉的胳膊说,“刚才你不是有一个笑话吗?快讲!”苏凉瞟了乔维一眼,犹豫着说:“这个笑话只能一个人听。”江渡渡面露兴奋:“那你对我讲,当他是聋子!”
苏凉缓缓开讲:“从前,有一只小白母兔,有一天她进到森林里去采萝卜,回来的时候迷路了,天黑了,她只好胆战心惊地往前走,遇到一个岔路口,不知道该走哪条路才对,这时一只小黑公兔出现了,小白兔连忙问小黑兔,我该走哪条路才能回家?小黑兔色迷迷地说,你让我‘开心’一下,我就告诉你!小白兔回家心切,只好忍辱负重地让小黑兔‘开心’了一下,事后,小白兔沿着小黑兔指给她的路走,正当她离家越来越近时,前方竟然又出现一个岔路口,小白兔又着急了,只见一只小灰公兔从草丛里蹦出来,小白兔连忙问小灰兔,我该走哪条路才能回家?小灰兔说,你让我‘开心’一下,我就告诉你!小白兔心想第一次都忍了也不怕有第二次,又让小灰兔也‘开心’了一下,事后,小白兔终于顺利到家。回到家没几天,小白兔发现自己怀孕了,不久,生下一只小小兔——请问:小小兔的毛是什么颜色?”
江渡渡陷入沉思,乔维突然“哼”出一声——“你别说话!我自己想!”江渡渡纠结地咬着嘴唇。
苏凉说:“你有三次机会。”
江渡渡说:“黑色!”
苏凉说:“不对。”
江渡渡又说:“灰色!”
苏凉说:“不对。”
江渡渡说:“那就是黑灰色!”
苏凉说:“没机会了。”
“我怎么这么笨……”江渡渡欲哭无泪,苦着脸问,“答案是什么?”
苏凉问:“真想知道?”
“快说!”
“让我‘开心’一下,我就告诉你!”
苏凉哈哈大笑,江渡渡愣过一秒,突然大叫着打了苏凉一拳,骂道:“气死我啦!”
两人打闹过几下,一扭头发现乔维已经起身走了。苏凉收回一脸笑容,疲惫地坐回属于他的位子,手杵在桌上,撑着头,像在闭目养神。江渡渡不安地问:“喝多啦?难受吗?”苏凉闭着眼睛摇头。“那你怎么啦?”江渡渡意识到苏凉不开心,换了口吻说,“我都没生你的气,你倒还摆起脸子了!”苏凉抬起头问:“刚刚我要给你讲的时候你不听,怎么乔维一过来你又要听了?”——“就因为这事儿啊!”江渡渡如释重负地说,“吃醋啦?”“没有!”“就是吃醋啦!”江渡渡伸出食指顶在苏凉的面颊上,坏笑着说,“你不承认也没用,我都看出来啦!但你不能生我的气,是他跟我搭讪,我不喜欢他,这才拉你帮我解围嘛!好啦——我让你‘开心一下’!”
江渡渡凑过脸,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苏凉脸颊,调皮地说:“回家吧,小白兔!”
江渡渡带苏凉回了自己家。
苏凉一踏进江渡渡家门,酒气就散了一半——房子的客厅大得离谱,布局别致,装修精良。苏凉从小到大都住在大西菜行的老房子里,连儿时的邻居和玩伴们也都跟自己家境相仿,即便串门儿去过许多人家,也从没见过真正的好房子。苏凉莫名紧张,他刚刚才感觉自己跟江渡渡走得近了,此刻又被眼前的一切推回彼此截然不同的世界。
“愣着干吗啊?自己换鞋。”
江渡渡两脚一甩,大剌剌地将高跟鞋踢飞,走进浴室去洗澡了。
苏凉站在客厅中央,手脚不自在,原地转着圈儿环视,像只被拔掉触角的蚂蚁。客厅的墙上挂满江渡渡的艺术照,从照片中的衣着跟笑容,苏凉大概能猜测出每一张拍摄时的年纪——这是一个懂得宠爱自己的女人。苏凉又探头瞄了一眼卧室,东西多,但有序,从摆设到布置看得出她是一个人住。
“帮我拿一下睡袍,在客厅沙发上。”
江渡渡在浴室里喊。浴室的日式拉门的玻璃是磨砂的,苏凉隐约能看见她身体的轮廓。苏凉把门拉开一道缝儿,伸手递进浴袍,江渡渡接过时,身上的水滴在苏凉手上,苏凉身上一阵温热。花洒的水声停了,江渡渡穿着睡袍出来,头上裹着头巾。
“你进去洗,待会儿等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苏凉在浴室里淋了半天,把江渡渡给的干净浴巾围在腰间,坐在浴缸边等。等了一阵,终于听见江渡渡在客厅里唤他,拉开门一看,惊呆了——江渡渡穿着一身空姐制服,头发是盘好的,连站姿也是双脚并拢,腰杆直挺挺的,双手微微握着搭在身体前——苏凉还以为自己刚出浴室又进机舱。
“先生,请问您想喝点儿什么?”
江渡渡浅浅地鞠了个躬,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
苏凉回过神儿来,开始觉着有趣了,认真地配合说:“有酒吗?”江渡渡温柔地问:“请问您是要啤酒还是红酒呢?”苏凉神气地说:“把你家最好的酒拿来!”“先生请稍等。”江渡渡踱着非常职业的小步,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红酒,又拿出两只高脚杯放到餐桌上,找到开瓶器,对苏凉说:“先生,能麻烦您自己开酒吗?我没劲儿!”苏凉绷不住笑了,拔开了红酒塞子,对江渡渡说:“小心我投诉你!”——“您不能因为我没劲儿就投诉我吧?”江渡渡表情委屈地说,“先生,本次服务态度您还满意吗?”苏凉喝了一口红酒,说:“我决定不投诉你啦!”江渡渡眯眼笑着说:“谢谢您支持我的工作!那请您帮我做一个乘客反馈调查,本次服务您最满意的是哪个部分?”苏凉装作思考地挠了挠头,红着脸说:“满意的部分嘛……说不太清,你要是问我满意的部位,倒是有两个——胸和腿。”
“我才刚入戏!”江渡渡一下子泄了气,抱怨着还没玩儿够,苏凉已经一把将她抱起,走进卧室,相拥着倒在软软的公主床上。江渡渡揪着苏凉的鼻尖说:“你这是在享受超级VIP服务啦!”说着自己开始解制服上衣的扣子,里面什么都没穿,苏凉突然摁住江渡渡正要脱衣的手,轻声说:“穿着!”江渡渡咬着苏凉的耳垂,小声地问:“喜欢?”苏凉“嗯”了一声。
跟江渡渡在一起时,苏凉觉得很自在,尽管江渡渡有时仍把他当小孩子看,可苏凉知道她并不是在嘲笑他幼稚,而是珍视他的孩子气。他可以放肆地在房间里光着屁股来回跑,模仿蜡笔小新逗江渡渡开心;也可以躺在沙发里怀抱着江渡渡,听她抱怨小女人的愁怨。吃昂贵的餐馆时,苏凉习惯了江渡渡买单,甚至还会开自己的玩笑说:“我才像是被包养。”苏凉越是不客气,江渡渡反而越喜欢。“你的包养成本还真低,管吃管住就行,只怕是个贬值资产,你以后要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那我就赔了!”这时,苏凉总会悠悠地说:“不怕,日子还长呢。”每每听到苏凉说“时间还长”,江渡渡的眼神里都会露出一丝消沉,自言自语:“你们男人有的是时间,何况你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睡在江渡渡床上的第一晚,是苏凉在他跟冯子肖出事以后的三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第二早醒来,江渡渡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做早餐,煮了西兰花,煎了鸡蛋饼,还榨了两杯橙汁。江渡渡的手艺,苏凉实在不敢恭维,除了西兰花还算是有叶绿素的味道,鸡蛋饼连淀粉都没搅匀——这让苏凉突然怀念起苏敬钢做的早饭:永远既营养又美味,豆腐脑、疙瘩汤、面条、煎饺,隔三差五换着样儿地做。如今自己不在家,苏敬钢应该不用再操心每天早饭吃什么了吧?有周晓燕在,应该会打理好饮食起居吧?不可否认,在苏凉心里,周晓燕的手艺是唯一能跟父亲苏敬钢媲美的人。
江渡渡穿着睡袍,眼巴巴地看完苏凉吃光自己做的爱心早餐,才说:“明天我要回哈尔滨一趟,大概十天左右回来,我留给你一把钥匙,这些天如果不愿意回你那地下室住,就住在这里,离你上班也近多了。”
两人才共度过一晚,江渡渡就要走,苏凉尽量掩饰着失落,问:“走得这么急?”“不是急事,但半个月前就定好了机票,处理一些私事,顺便回家陪陪我爸妈,我都快一年没回过家了。”苏凉装作不快:“有什么私事不能说?”——“管那么多!”江渡渡语气里是嫌弃,脸上却在笑,“回去跟朋友谈一些生意啊,否则哪还有钱养你?”苏凉一句话也没再说,回到卧室的床上装睡,半眯着眼睛看着江渡渡从衣柜里收拾出衣服,整理好行李出门,也没跟她说声再见。
苏凉对报社的工作不满意,一直消极怠工,终迎来一日与主编大吵一架。主编是个教条的中年男人,他骂苏凉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不是有人找社长走后门,我怎么会收你这样的废物!”苏凉不气也不怒,只是故作潇洒地摔门走了。他觉得这样的结果也好,省得还要写一封冠冕堂皇的辞职信,更不必虚伪地堆着笑脸跟一群平日表面上你好我好,背地里尔虞我诈,以挤对新人为乐的同事装作依依惜别。
自从来到北京,除了天安门和故宫,苏凉还没去过任何着名景点。
失业第一天,苏凉避开人流高峰,坐地铁来到王府井闲逛,正当他在一个卖卤煮小摊儿前排队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苏凉回过头,惊喜又尴尬——尴尬的是他叫不上对方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对人家的印象:花裙子。幸好花裙子也面临同样的尴尬,便一带而过地说:“是你啊!”苏凉笑着点头:“是我。”花裙子抑制不住兴奋:“我说怎么联系不到你呢,上个月我还给你发过短信,打过电话,结果是空号了,原来你躲到北京来啦!”苏凉撒谎说:“我手机丢了。”
自从上次夜店一别,苏凉再也没见过花裙子,因此对这个女孩的印象都是停留在黑暗和迷幻里。晴空白日下,苏凉仔细打量一番,花裙子也算是个气质清新的文艺女青年,相貌也不错,只是个子不高。聊过几句,苏凉得知花裙子是跟几个老师和同学来北京舞蹈学院交流学习的,为期一周,过两天就回去。
苏凉请花裙子在王府井吃了一顿狗不理包子,花裙子又提出去动物园逛。傍晚,两人又去了798,花裙子请苏凉在一家画廊兼酒吧喝了两杯。
深夜,苏凉带花裙子回到江渡渡的家,花裙子见到客厅里江渡渡的照片,问苏凉是不是他女朋友,苏凉说不是,是表姐。
两人在江渡渡的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苏凉送花裙子回舞蹈学院,没有留下新电话号码,彼此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西元2009年,春节前夕。
自从苏凉去了北京,还是第一次回家,仅仅待了三天,大年初三又回到了北京。
那顿年夜饭,是家里人最齐的一次——当然,是我认为中的“家”:干爹,燕子姨,苏凉,还有我。
干爹和燕子姨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做了有史以来我见过的最丰盛的一桌饭菜。
除夕夜,四个人吃得都异常开心,虽然没有过多的谈话。苏凉似乎在有意回避着干爹和燕子姨,干爹也不主动问苏凉在北京过得如何。但是我想,他心里是心疼苏凉的。他体谅苏凉每个月赚钱寄给医院买药,嘴上却从来不提,只嘱咐苏凉一人在外凡事小心,要与人为善。苏凉跟我的话也很少——一向地少——唯独在大年初一的清晨,他叫我跟他去楼下放鞭炮,我才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跟他聊了几句,可我没有真的听清。他专注地看着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地飞散在老院子中,笑得像个孩子。
当年我上大二,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大一的学妹,她是苏州人,在刑警学院学经济犯罪。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火车站,我作为这座城的坐地户去迎接新一届外地来的师弟师妹。开学后不久,这座城就进入了漫长的冬季,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严寒,理所当然病倒了。我去给她送药,送饭,送棉被,一直照顾到她病好,我们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我们总共在一起三年,直到2012年春天,她毕业,她的父母在苏州为她安排好了工作,那时我已经在这座城里工作了近一年,于是我们平静地分手。我没有理由要求她留在这座城,因为我已经二十四岁,没有钱买房付首付,没有亲戚关系帮她在这座城里落实工作,甚至连一个形式意义上的家都没有。那时,连干爹都已经不在了。分手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我干脆得连一滴眼泪瓣儿都没掉,甚至心里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哪怕一丝的争取——因为我心里一点儿都不疼,是实话。那只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校园爱情:循规蹈矩,波澜不惊,开始和结束一早都在预料之中。我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与其他大学情侣一样:牵手逛街,看电影,偶尔去学校附近的小旅馆过夜;期末时每天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一起在食堂吃饭,平日早晚发问候的短信,情人节时互赠礼物,过生日时叫上几个同学和朋友,吃饭、唱K,诸如此类。
有人说,大学里的爱情,就是找一个长期饭票,甚至根本不能算是爱情。我倒不这么认为。我想,这样的爱情,也是一种爱情,只不过人们对爱情的定义太过狭隘——有些爱情,注定没有轰轰烈烈和海誓山盟,仅仅是缘于在一起比各自孤独地生活让人更有慰藉。
所以,那时的我依然无法理解苏凉的感情世界。
我所认识的那个苏凉,漂泊过,浪荡过,冲动过,迷茫过,他年轻的生命一直走在通往孤独深处的路上,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拥有某种令他向往的东西支撑着他。
而我也知道,这种东西是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