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声不吭地大老远跑来,就是想给我惊喜吗?”方夏语气轻松地说,“那么祝贺你成功了!你和林伊敏合送的惊喜我早就收到了,谢谢你们,你可以回去了吗?”方夏先下手为强,她企图赶在自己不争气地露出马脚前,战胜苏凉悔过的眼神——她的确做到了,苏凉像一个被俘的士兵,之前冲锋时的无畏此刻尽化作对方眼中的鲁莽,既可悲又可笑。方夏从床上起来,帮徐大疆整理起弄脏的衣服,冷冰冰地对苏凉说:“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嘛,你还来找我干什么?”苏凉声音轻飘飘地说:“对不起,我没有信守誓言,也没想要你原谅我。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就不必了,”方夏打断苏凉说,“誓言?你当我还是小孩子吗?那种话也会信?其实你也跟我一样吧?从来没有当真过,随便说说而已,只要那时开心就够了。”方夏的口气陌生得令苏凉害怕,苏凉努力想要从对视中得到一个情非得已的真相,但方夏的目光坚硬如壳。苏凉选择了放弃,他眼神涣散地说:“你恨我吧。”——“我可不敢!”方夏反而像大病初愈,神气重现,“我不敢恨你,否则我不是太小气啦?你有勇气来跟我坦白,跟我道歉,我已经荣幸万分!只是——你不该打我男朋友。”徐大疆一时瞪大了眼睛,方夏拉起他的胳膊说:“苏凉,虽然缘分也许来得有早有晚,可是对的人,永远都会在对的地方等着你——你说是吗?不好意思,我先你一步找到了真心爱我、疼我的人,我相信你也会找到的,或许你已经找到了——要加油哦!”方夏笑容可掬,单纯得就像苏凉刚刚认识她那时一样。
她伸出手,指尖从嘴角向上划出一个弧度,轻声说:“凉凉,笑!”
苏凉清楚,是该离开的时候了,自己再不是东西,起码也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往后爱或不爱,永远不该让你曾经爱过的人难堪。苏凉让旅行社改了机票,在方夏生日当天返回了北京。为了省下改票多出的钱,苏凉只能选坐夜间航班。飞机晚上十一点才从东京起飞,苏凉的冲动之旅仿佛一场梦境,一夜间开始,一夜间结束。
返程时,苏凉主动要了靠窗的座位。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苏凉的头埋在机窗旁,理也不理。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苏凉转过头,不耐烦地望着空姐说:“不喝!”
“不喝就不喝,横什么横!”
苏凉被吓得一愣,自己从没见过如此“横”的空姐。
“你这是什么态度?”一旁的乘务长教训起年轻空姐,又连忙跟苏凉道歉,“对不起,先生,请问您想喝点什么?”
苏凉愣愣地说:“有啤酒吗?”
“请您稍等。”乘务长目色严厉地对空姐说,“去给先生拿啤酒。”
空姐别别扭扭地走去机尾,取了一罐啤酒回来,隔着两个空座递给苏凉。
“没有杯吗?”
“爱喝不喝!”
空姐说着,顺手在苏凉面前启开啤酒,酒沫涌出来,淋了苏凉一身。
“你怎么回事儿啊?我投诉你!”苏凉也闹不清楚自己为何说出这样一句毫不阳刚的话。
“随你便!不投你就不是男人!”空姐暴怒说,“反正我也不想干了!”
“江渡渡你给我过来!”乘务长大声地把空姐喊回机尾,空姐离开前鄙视地对苏凉说,“就没见过你这么烦的人!”
下飞机时,空姐跟乘务长一起站在机舱口跟乘客们再见,没想到空姐主动叫住了苏凉:“别急着走啊,你不是要投诉我吗?”——“你还有完没完了?”乘务长对苏凉鞠躬说,“先生,真的对不起,这不是我们公司正常的服务水准,如果今天的旅途让您有任何不愉快,您可以行使投诉我和同事的权利。”苏凉盯着空姐问:“你叫江渡渡是吧?”空姐一脸不屑地回答:“我是叫江渡渡,乘务编号537,你待会儿就在大厅里等我,我陪你去,怕你找不到地方!”苏凉突然觉得自己怪无聊的,反而低头羞涩地走了。
机场外打车的人排成了长龙,如果打车回住处至少要两百块,苏凉选择去等夜间巴士。过了半个小时,仍不见一辆巴士来。此时,一辆白色奥迪TT停靠在他面前,车窗摇下,居然是换过一身便装的江渡渡。“傻子!这个点儿早没有巴士了,别等了!”江渡渡探长身子打开副驾驶门,“上车吧。”苏凉犹豫不决,江渡渡又说:“你不是要投诉我吗?我带你去——上车!”苏凉犹疑着坐进去,忍不住打量起装扮靓丽、开着跑车的江渡渡。“瞧不起空姐啊?”江渡渡一脚油门儿,驶离了机场。
半夜的五环大街,偶尔可以见到跑车飞驰而过,甚至只是听见一阵轰鸣的马达声,根本看不清车影。江渡渡在车里点燃了一根520,眯着眼咒骂:“这帮孙子!一到大半夜就出来飙车,爹妈有几个臭钱不够他们嘚瑟的了!”苏凉第一次遇见个性如此的女孩,有一种见到异类的陌生感,笑问:“你平时脾气都这么冲?飞机上对我已经算温柔了吧?”江渡渡还是一副轻蔑的样子:“谁让你今天撞枪口上啦!”苏凉无辜地说:“我又没惹你!”——“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上班。”“你不做空姐了?”“总不能一辈子做空姐,一把年纪了,该稳定下来找点儿靠谱的事做。”“一把年纪?”苏凉端详起江渡渡俊俏的脸,不以为然:“你才几岁啊?”——“你几岁?”江渡渡反问。“二十一。”苏凉心虚地谎报一岁。“小屁孩儿!”江渡渡嘴角露出得意,又颇有些自嘲意味地说,“姐姐我大你五岁!”苏凉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随口质疑:“骗人吧?”江渡渡不耐烦地叹气说:“女人有乐意把自己往老说的吗?我贱啊?”苏凉真切地叹了一声,感慨说:“那你可太不像啦!保养得真好。”
即便江渡渡为人再酷,仍旧摆脱不掉女人的通病:但凡听到有人恭维年轻就不辨真假,为善是听,她尽可能收敛着眼角的笑容,假惺惺地反问:“真的吗?那你第一眼看我像多大?”苏凉忍住不笑说:“二十五岁半!”——“滚蛋!”江渡渡想怒却怒不起来,被苏凉逗得恨中带笑,“小屁孩儿还敢跟姐姐贫嘴,活腻歪啦!”苏凉也来了劲,越戗越上瘾:“别老一口一个小的,谁小啦?”苏凉话一出口,心惊肉跳,他清楚自己这一套是从冯子肖那模仿来的,只是惊于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之深。“你就是小啊!你说说你哪儿大?”江渡渡侧过头,跟苏凉相视一眼,扬起下巴大笑。
寂静的凌晨,北京像一台停歇运作的巨大机器,停止了每天从清晨到黄昏的唯一工作——制造人,这台机器将无数从天南海北涌来这座城市的千奇百怪的分子制造成同一种人:属于北京的人,它强迫人们适应这里,喜爱这里,依赖这里,至于那些在此地无法生存下去的人,最终沦为边角料,被切割、淘汰、丢弃。
人选择了城市,城市也选择了人。
江渡渡也曾是个名副其实的“北漂”,十七岁从哈尔滨来北京独闯,一晃九年过去,她在北京有了车,有了房,有了户口,她已经被这座城市所认可,被选作一块姿态优美的璞玉镶嵌在北京的钢筋铁骨中,再无人可以撼动。
“你去一次东京,怎么一件行李都不带?”江渡渡问。苏凉不愿再提及,言简意赅地回答:“少牵挂。”——“哟、哟、哟!”江渡渡在一旁噘起嘴说,“还跟我装文艺?真酸!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我不用问都能猜到——除了情殇,还能有啥?被甩了就说被甩了——还牵挂?不失恋怎么能长大?分手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小小的年纪,喝顿酒,哭一夜,第二天就好。别浪费时间自怨自艾啦,有空做点正事儿多好!”苏凉听了不服,抬杠说:“这不是没正事儿嘛!”
话说至此,车已经停在了苏凉租住地的院门口,江渡渡脱口而出:“就住这破地方啊?”苏凉明白她并无恶意,毫不在意地说:“便宜就行。”江渡渡不禁感慨:“说得也是,想当年我刚来北京时,住的房子也没比这强到哪里去——那你靠什么生活?”苏凉如实说:“来北京才半个月,什么都没做。”“那怎么行?大小伙子可不能这么干耗着,得找事儿做。”江渡渡一本正经起来竟让苏凉有些不适应,她认真说话时不经意会走漏出亲切的东北口音,“帮你介绍点事儿做吧,反正明天开始我也闲着,照顾一下你这小屁孩儿。”由不得苏凉拒绝,江渡渡要过他的手机,存了自己号码进去,突然神经质似的抬头说:“你可别以为我要泡弟弟啊!姐姐我自己还是一朵鲜花,不喜欢吃嫩草,不是看在东北老乡的分儿上,我才懒得帮你!”
苏凉望着跑车开走,街道上已经出现清洁工人的身影。
半地下室几乎密不透风,烟酒味弥漫。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只剩半瓶还立在墙角,苏凉拎起来喝了个精光。他扑倒在简陋的床垫子上,像一副没有骨头的皮囊,体内支撑灵魂的东西被两天两夜的虚幻蚕食鲸吞,所有苦乐也如抽丝剥茧般被带走——人的自私,永远无法被刻意为之的善举掩盖——苏凉,你是个自私到家的人,以前你总是觉得所有人都欠自己的,原来事实恰恰相反,所有人都是自己的债主。方夏,林伊敏,冯子肖,徐大疆——我不愿意再去想你们的一张张脸,我以后也不想欠你们的,以前的债,我就不还了。那个名叫母亲的女人,我们之间的债,也从此一笔勾销。当苏凉饶恕过自己,他耳边依稀能听见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咳嗽声,从大西菜行的老房子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