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7年10月14日,第二天就是方夏的二十岁生日。
苏凉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紧张莫名,偏偏又被安排在靠机窗的位置。飞机缓缓升空时,他屏息凝神,尽量没有让身边的陌生人感到他的窘迫。他假想,如果这时候身边坐满了方夏那些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留学的同学,该是多没面子。
黄昏日落,飞机在云天一色的界限中穿梭,苏凉坐在从北京前往东京的航班上。
苏凉用手里最后的三千八百块钱报了一个“满人即走”的日本旅行团。他的原计划是在方夏生日前几天启程,可是团里有人签证出了问题,拖延了一个礼拜。起初,苏凉还在担心出问题的会否是自己,怕自己已被海关通缉,一旦有出境登记就会被抓。幸好,不是。
晚上九点四十分,飞机抵达东京成田机场。
苏凉手握之前方夏给自己寄信时留下的宿舍地址,坐上了通往东京市区的地铁。上了车,苏凉的手机显示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分,他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只希望可以赶在午夜十二点前到,作为方夏二十岁见到的第一个人。苏凉明白,自己是一时冲动。可他别无选择,非逼自己冲动一次,否则,他很难在自己跟方夏的爱情中重拾廉耻——廉耻,甚至良心、道德,这些词是曾几何时开始跟“爱情”两个字挂钩的?爱情里,本不该有廉耻、良心、道德。爱情只不过是人耗费了整个青春玩儿的一场最简单、粗暴的游戏,你情我愿,你来我往,你争我抢,本质上还不如一场酣畅淋漓的赌博,起码在其中一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还有一方是欢天喜地的。
爱情里,只有两败俱伤,没有皆大欢喜,因为当皆大欢喜来临时,早就不是爱情了。
年少气盛时,多少男女追求爱情是为了一场轰轰烈烈?到头来才明白,轰轰烈烈的另一个名字,叫老死不相往来。年少气盛的苏凉,当然也不可能懂得这些道理,他甚至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但他能感受爱情带给他的生理反应:方夏哭,他会心疼;方夏抱怨,他会烦;方夏恨他,他会不知所措。可就算方夏对他大哭大闹、恨之入骨,苏凉还是掌控不了自己的言行,像一个潇洒的浑蛋一样过活。苏凉也深知,“我没有安全感”,是一句废话,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适用。安全感是自己给的,就像自己的母亲左娜,貌似从离家的那一个黄昏起,就剥夺了苏凉童年里所有的安全感,可她自己还不是一样?选择隔断所有的牵连和羁绊,独自消失在茫茫人海,需要更大的勇气。
没有人能做你的保温桶,把所有对你的好,密密实实地锁在你永不外泄的心底,跟世间所有的冷漠隔绝。即便是你最亲近的人,何况爱人?苏凉从来都不相信,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去死,因为爱情。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苟且地活着,已经足够伟大。每当方夏的面庞因为长久分隔两地慢慢在苏凉脑海里淡化,耳畔却始终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沉重、响彻天际:“苏凉,你会跑遍全世界来找我吗?”
宿舍里的方夏,已经高烧两天。日本室友害怕被方夏传染,一早逃回了家。方夏一个人躺在床上,汗水浸湿了床单,退烧药已经吃光,她还在烧着,甚至无力从床上起身倒一杯水。
方夏神情恍惚,时睡时醒,在梦里,她已经死过几个来回。
两天前,方夏在打工的咖啡馆里闲来无事,不由自主地思念起苏凉,却隐隐有种心神不宁,忍不住偷偷登录了苏凉的邮箱,看到一封林伊敏回日本后发给苏凉的邮件,知道了一切。
当天夜晚,东京下起大雨,方夏坚决没答应徐大疆来接,说自己有伞——可她没有。方夏在大雨中走了近一个小时,最终走到迷了路,才钻进一辆出租车。回到宿舍,正撞见日本室友跟她的男朋友坐在床上,边穿衣服边收拾残局。室友吓得一惊,方夏却毫无反应,像是房间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平静地洗了澡,平静地换上睡衣,平静地吹干了头发,钻进被子里,蒙头大睡。
大哭大闹,都是演给别人看的。方夏不会,起码她不会当着自己讨厌的室友哭,更不会打电话给苏凉痛骂他一顿后没出息地哭。方夏不愿意。能够晾晒出来的苦痛,都是向人讨要的碗,能收获回多少同情,全都仰仗个人演技;真正的苦痛,是生在心底最阴暗角落里的霉,无人看见,也无人会去看,甚至连自己也忘了它几时驻扎进那里,任由它腐败、蔓延,最终吞噬一整颗心、一整个人,直至再次听到别人提起“快乐”二字时,你会目光疑惑,神情麻木地问:那是什么?
方夏在昏睡中梦见自己燃烧成了一团火,许多张熟悉的面孔围绕在自己的身旁,观望,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他们的表情似乎在说:方夏,早就警告过你结果会是这样,你偏不信!方夏只觉得浑身灼热,并不疼,只是偶尔醒来时像是被人淋头浇了一盆冷水,手脚冰凉。她抓过手机,手指僵硬,不知该打给谁。两天里,徐大疆给方夏发来无数短信,打过几次电话,方夏没听没回,只是看着未接来电中的“大酱”两个字憨笑,又沉沉睡去。在真实与虚幻交替时的一刻,方夏心想,不如就这么永远睡下去吧。
晚上11点30分,距离10月15日还有半小时。
方夏浑浑噩噩地起身,意识里想要去上厕所,却两脚一软,瘫坐在地板上。此时,“大酱”的电话又打进来,方夏别无选择,接了电话。
“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
“大酱……”
“你在哪儿呢?”
“什么?”
徐大疆听出了不对劲,急着问:“是不是病了?你在宿舍吗?”
方夏喘着粗气说:“嗯……在吧。”
“我想陪你一起过生日。”
方夏脑子烧得一片空白,哼笑着说:“好啊,可是等你赶过来已经晚了吧?”
“我就在你宿舍楼下。”
徐大疆上了楼,敲门好半天,居然等到瘫坐在地上的方夏开门。徐大疆赶忙扶起方夏,半抱着将她放回床上,他用手背一量,方夏的额头烫得像块烙铁,急着问:“烧了几天了?药呢?”方夏神情呆滞,仰望着徐大疆的脸,含含糊糊地说:“药……什么药?”徐大疆明白,方夏烧糊涂了。徐大疆脱下自己的外套给方夏披上,强拉着她坐起了身子,柔声细语地说:“我给你倒一杯热水喝,然后跟我去医院,好不好?”“不好!”“听话!”“为什么要去医院?你不是来给我过生日的吗?”徐大疆像哄骗小孩子那样说:“对啊!等我们去了医院,有蛋糕切,有蜡烛吹,还有医生护士陪你一起过,他们在病房里给你布置了一个派对房间,相信我,去了就知道!乖!”方夏意识清醒了些,看着徐大疆的眼睛,满面通红地说:“你骗人,我就要在这里过……”
徐大疆手机里的闹钟响了,十二点。
“生日快乐!”
方夏半躺在徐大疆的臂弯里,热气随她的鼻息呼出,迎面扑在徐大疆脸上。一片红晕从方夏的脖子一直延伸到胸前,徐大疆忍不住顺势看下去,从睡衣宽松的领口里瞥见,方夏没穿内衣。徐大疆试探着吻了方夏灼热的额头,方夏闭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徐大疆轻唤了两声,方夏都没回应,睫毛微微地颤着,像是又睡着了。徐大疆将方夏的头放回到枕头上,帮她盖好被,嘀咕着:“那就再睡一晚吧,明早去医院。”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相册簿,悄悄摆在方夏枕边,封面是一张方夏大笑的照片。
凌晨一点。
苏凉敲开门,第一眼见到的是徐大疆。屋子里只剩床头灯还亮着,蛋糕的盒子摆在地上还没拆。方夏正躺在床上熟睡。苏凉挥出一拳,迎面打在徐大疆脸上。徐大疆一个趔趄,摔坐在地,刚巧一屁股压烂了蛋糕盒,血从他的鼻子里流出来,他坐在地上并不大声地说:“苏凉,你没资格打我!”——方夏惊醒,看着眼前的一幕,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屋子里死一般安静,仿佛空气与光都默契地定格,留给方夏足够的时间清醒。方夏的眼睛突然雪亮,打起精神,似乎连病也好了,斜靠在床头,尽量用筛除过七情六欲的目光看着苏凉,不卑不亢地问:“你来干什么?”苏凉尝试平静,慢下来说:“陪你过生日。”
“你晚了一个小时。”徐大疆从地上爬起来说。
哪怕自己跑得再快,也追不上永恒的时差。
苏凉居然忘了,自己的手机显示的还是北京时间。
他居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