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87年,夏末。
夜晚,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饭店和歌厅门前亮起霓虹,无一扫兴地向渴望摆脱孤寂的黑夜献媚。
究竟有多久没站在夜里凝望一条街了?苏敬钢问自己。以前又何曾有过站在街边发呆的雅兴?几年前,这座城的每一条街都同样的朴实、枯素,看不看都没任何两样。如今,这一栋栋、一幢幢又是几时冒出来的?大街上又是几时多了一辆辆进口汽车?奔驰、宝马、丰田、凌志,有些车标苏敬钢甚至根本叫不上名字——以前这座城里跑的好车不是只有金杯和红旗吗?那还是要当大官才能坐上的!又是从几时开始,周五的夜晚变得令人如此焦躁不安?街边的音像店门前摆放着两个大得能当木墩坐的音箱,回响着一个女人蔫蔫唧唧的声音,那不同于邓丽君的娇嗲,那声音里只有骚贱。苏敬钢的耳朵眼儿像是被人用糨糊给糊上了,烦得他快步横穿过街,一鼓作气冲上音乐学院家属楼的七层。
“你是左娜的爱人?”
六十来岁的男主人坐在厅堂左侧的红木椅上,表情费解地问。隔着方桌的右边椅子上,坐着女主人,眼神狠得像刺刀。二人背后是一副泛黄楹联,两行苏敬钢认不清的草书大字装裱在酒红色锦衬上。墙壁上一人多高的中式方格书架中摆满奇形怪状的木雕、玉器和线装书。角落里安躺着一架五弦古琴,整座厅堂古香古色。苏敬钢的鼻孔被平生最陌生又艳羡的味道所占据,也学起斯文人,捏细了腔嗓说:“没跟大叔大姨提前打招呼就登门,不好意思。”——“谁是你大姨?”女主人激动地探前身子下出逐客令,“你给我出去!不出去我就报警!”男主人咳嗽一声,平静地说:“坐吧。”苏敬钢坐进对面的软沙发里,一屁股陷了进去。男主人叹气说:“古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这么巧的事谁又能猜到呢?”
“大叔,当年我浑,不懂事,你们想打想骂,我都活该。”苏敬钢诚恳地弯下腰,低头盯着光亮的地板上自己的倒影。
“连海他也是自作自受,毕竟他还比你大几岁。”
一个月前,左娜再次去报考市歌舞团——再次,因为六年前的那个下午,左娜本想要苏敬钢陪他偷偷去音乐学院面试——六年后,当张榜后得知被拒时,才听说面试自己的考官正是宋父,左娜当场落泪。面试前两天,她还在兴高采烈地征求苏敬钢意见:你说我是唱《小城故事》呢,还是唱《在水一方》?这两首“邓丽君”苏敬钢都没听过。左娜又说,不如唱新歌吧,《我只在乎你》,怎么样?苏敬钢断然拒绝说,不行!这首歌不能唱给别人!左娜咂着舌尖说,哟、哟,还真较真儿啊?不唱就不唱。左娜想了想决定,那就唱《原乡人》吧,考官起码看过那电影吧?唱这一首,他们那个年纪的人比较能接受。
苏敬钢坦然地说:“当年提前招生,小娜就考上过一次,可父母非不让念……”
“就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宋母全然不听,无情打断,“把我儿子打成残废,还有脸上门求我们?我儿子的脸让你毁了,他这辈子都让你给毁了!”
“大姨,我对不起你们!”苏敬钢从沙发里拔起身,“咚”地一声跪在地上说,“我错了!”
“认错有啥用?你那张二皮脸能撕下来一层给我儿子吗?”宋母呜呜地哭起来。宋父伸手去抚老伴儿的背,被宋母狠狠一把甩开,飙泪喊道:“就你不记仇!装什么大公无私?演给谁看啊!”“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揪着不放有用吗?你冷静冷静……”宋父话还没说完,宋母已轰然起身,进了里屋,回身一刻索命似的挖了苏敬钢一眼,“砰”地一声将老少两个男人隔在门外。
“大叔,你打我吧,捅我两刀也行,但今天我必须求你收小娜进团!”
“先起来说话!”宋父起身上前拉苏敬钢的胳膊,却奈何不了对方稳如磐石的身躯,缓和说,“这件事也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团里还有其他领导。”苏敬钢抬起头说:“只要你肯收下小娜,她绝对不会让歌舞团失望,我知道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你知道小娜唱得好!”“那孩子唱得是不错,不过……”“唱得好为啥不收她?我看得出来,大叔不是公报私仇的人,为啥不收她?”宋父为难说:“左娜只会唱邓丽君,现在招通俗歌手都要至少能唱苏芮的,演出能压住场的……”
开锁声响起,高高瘦瘦的宋春鸣一进门,看傻了眼。宋春鸣见到苏敬钢,整个人不自在,慌张地进了自己房间。“你起来吧。”宋父不再强搀,坐回红木椅子。苏敬钢站起身,缄默不语。宋春明的房门开了,他朝厨房走时路过客厅,驻足一步,目光越过苏敬钢对宋父说:“今天下午团里开会,刚增加了几个招女通俗的名额。”“我怎么没听说?”宋父一脸较真儿相。“你又没去开会,”宋春明走进厨房里,声音渐小,“金团长说的。”
一切尽在不言中。宋父对苏敬钢说:“明天下午两点,你让左娜来办公室找我。”“谢谢大叔,”苏敬钢感激地说,“谢谢宋教授。”宋父严肃地说:“先别谢,还要再唱一次,到时也不只我一个人听,让她多准备几首,在家把台风好好练一练。”“我替左娜谢谢你,”苏敬钢犹豫着退到了门口,“东西我就摆在门口了,你和大姨一定收下。”宋父没推辞,提醒说:“改革以后,几个团如今都是自负盈亏,一年里大半年都在南方跑星,效益不好可能还开不出工资,你让左娜想清楚。”宋父叹了口气:“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地守家带地多踏实,为啥偏要往外跑呢?钱哪是那么好赚的,还是太年轻……”苏敬钢沉思不语,低头去开门,偏被宋家新装的防盗门困住,说什么也弄不清哪只把手才是门锁——另一只手轻巧地帮忙解围,门锁“啪”地弹开,宋春鸣从容地说:“千万让左娜想清楚,进了团就是另一种日子,这一行没有铁饭碗。”苏敬钢回说:“跟你大哥说,我对不住他,以后有啥用着我的事儿,我苏敬钢给他赔上命也不冤。”宋春鸣苦笑着说:“我哥从那以后就不混了,估计也没啥场合能用上你了。”
公园1987年秋。白露。
一晃,左娜已经跟着三十几人的歌舞团外出跑星两个月,一路沿海南下,从辽宁到河北,再从山东到浙江,一个半月后抵达福建。与台湾一衣带水的福建是大陆最早吸收台湾流行文化的阵地,也因此左娜到了厦门如鱼得水。每当她惟妙惟肖地唱起邓丽君时,必定是全场最火爆的一幕,台下掌声雷动,甚至台下有观众听到《原乡人》或是《在水一方》时眼泛泪光。不少闽商时常大方地花上几百块给台上的左娜献花,一场下来台边已堆成花海,左娜需要频繁蹲低又起身地放下怀中不堪重负的花束。演出结束,常有中年男歌迷留下苦等,只求跟左娜合一张影。
被喜爱和被追捧的感觉果真妙可不言,左娜暗自得意,而最令她得意的是自己终没有料错,舞台才是她生命最深处的归属。——自己天生就是这块料。
左娜出门的两个月来,苏敬钢又当爹又当妈,出差能推则推,白天上班,晚上给苏凉喂粥,上班时间里不得不把苏凉撂给苏母看管。母子二人虽仍互不搭理,可终究亲骨肉,亲奶奶难不成还能把亲孙子活活饿死?一个月下来,儿子苏凉偏偏还是更瘦弱了,中间又发了一场高烧,送去医院,大夫说再晚来两天就快烧傻了。张婶儿闻讯,主动在白天接管过唯一的外孙子,悉心照料,疼爱有加,才让早已焦头烂额的苏敬钢长松了一口气。
苏敬钢喘息之余,冯劲刚好从深圳出差归来,唤苏敬钢和大昆出来喝酒。
时隔两年多,兄弟三人再次聚首鹿鸣春。饭店已重新装修,富丽堂皇,四面墙近乎被名家字画的赝品覆盖。不知是否被这廉价的古朴气给搅了,菜味竟大不如前。三人重又围聚在大堂正中央的圆桌,感慨起物是人非:粗陋木桌已换成玻璃转台,当年怒骂冯劲臭流氓的服务员小妹也已当上大堂经理,再不会横鼻子竖眼睛地哄撵他们三个醉汉。
“左娜这一跑可够老远的!”
这几年,冯劲也算走南闯北,自认世面见了不少,世态炎凉更见怪不怪。高考结束,冯劲被父母强逼复读,第二年终于混上个电大念。三年毕业后,同样还是接父亲的班儿,不同的是以大专生身份进了单位,备受领导器重。可冯劲心里最清楚,受器重还是因为自己善于察言观色又能说会道——世道如今越发需要自己这种能力,冯劲也就在走南闯北中越发学会熟读各类人的眉眼高低,几年下来,早修成正果——冯劲只需跟苏敬钢对上一眼,就能抓住他内心的愁苦与不安。
“在外边跑腻了,总是要回家的。”苏敬钢自我安慰似的说着。大昆愤愤不平道:“你们说的外边世界到底是啥德行?我从来都没见识过!是不是南方老娘们儿裤头都不穿就敢往外跑啊?”另两人谁都懒得理大昆,干留他一人了然无趣地灌自己酒。“左娜现在到哪儿了?”冯劲甩出三根烟,中华,分丢给二人。苏敬钢点燃烟,熏得双眼难睁:“上礼拜打过一个电话,该到广州了。”冯劲笑得复杂,含沙射影地说:“广东你也不是没去过,那地方啥样儿咱俩都清楚,能放心吗?”大昆听得哈喇子直淌,被酒精灌满的大脑袋里飘过千种声色、万般犬马。苏敬钢似嗔非怒:“你啥意思?”“你别多想!我是说左娜这么抛家舍业的,都可你一人折腾了,有点儿自私不是?”——“老娘们儿就得做老娘们儿那摊子事儿,”大昆见仍无人应,顾自美着说,“你们瞅瞅咱家杨丹,那叫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苏敬钢冷眼望着二人,神游似的说:“跑累了自然就该回了,趁年轻,让她图个高兴。”“老王头儿说得还真对,”冯劲乘着酒兴,长叹一声,“你啊——情种一个!”大昆好不容易捕捉到共同话题,插话说:“说起来那老小子还真能活,倒一天比一天硬实了!上礼拜天从大连运来两箱秋刀鱼,我一人扛不动,老王头儿上来就帮我扛起一箱,腿脚特麻利,穿着道袍,远瞅比他妈太上老君腾云驾雾还快!”苏敬钢哭笑不得,指着大昆骂:“还他妈好意思笑!当年要不是你崩人家腚一枪,老王头儿连你都能给一堆儿扛走!”冯劲也跟着大笑,感慨说:“当年啊——你这就是遭报应,把人家屁股崩开花儿,老天爷让你瘸条腿!”大昆终究不乐意听,怒说:“我他妈身残志坚!”大昆往往在诸多莫名兴奋或异常愤怒的瞬间随口爆出成语搭配粗话的组合,比任何粗人更像一个失意多年的文人。
“对!你身残志坚!”冯劲仍旧笑着,“你就是正宗的‘汪洋里的一条船’,天天跟鱼鳖虾蟹打交道!你比秦汉长得还白呢,要是跟杨丹生个孩子,那不还得像面粉堆里捞出来的啊!”
“牛啥?就你俩会生孩子啊?我明天就生俩白胖小子给你俩瞧瞧!”大昆满嘴唾沫星子直飞。苏敬钢回问:“你俩到底啥时候结婚?也不能老这么拖着。”大昆抱怨说:“她爹妈不是不同意嘛!”冯劲逗趣说:“我是他爹我也不敢同意啊!”——“去你大爷!”大昆转头对住苏敬钢说,“我不管了!同不同意这事儿也就这么定了,先把孩子生出俩仨来,看他们咋敢不同意!”
“还生俩仨?你懂不懂计划生育?法盲!”冯劲去南方兜了两圈回来,动不动连谈笑也上纲上线。“生几个儿子出来打架也能抱团儿!白他妈去过南方了,目光短浅!”大昆今晚妙语连珠,张狂地唤起服务员,“来盘火爆腰花!”眼色红润地蔑视着冯劲又说:“说生就生!这就开补!”冯劲说:“要补就大补!小姐,给我来三碗鱼翅!”
“在南方吃牙黄了吧?哪来的鱼翅?鱼刺就有,怕你剌着嗓子!”
当年暴脾气的服务员妹妹,早已晋升大堂经理,质朴的苹果脸上扑的粉比“鹿鸣春”三字的店史还要厚重,自如地开着玩笑:“大哥,结婚了还敢在外边逗小姑娘?不怕嫂子知道了让你跪搓衣板啊!”“家花不如野花香!再说你也不算小姑娘,哪里‘小’?不‘小’啊!”冯劲眼珠子掉在经理胸前一对高峰上,冲大昆和苏敬钢邪笑。“你个缺德带冒烟儿的!瞅两眼就算了,还想上手咋的!”经理用手一戳冯劲脑门儿说,“野花香你还能个个摘回家啊?你家开花窖的啊?那谁唱的来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
“邓丽君!”苏敬钢笑呵呵地插了一句,闷了一口酒。
“真摸你两把又能怎的?我两根手指头都让你给冻掉了!”冯劲竖起左手晃了晃,各缺了半截儿的食指跟中指像两名矮丑的泼皮,耍起无赖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摸你一把要是能让我长出两根手指头来,那还真不白摸!”边说边拉过经理的手,冷不防照手背上嘬了一大口,“要不给我煮俩凤爪补补?”大昆弱智般问:“啥是凤爪?”“鸡爪子!”水到渠成的调情被大昆横刀截流,冯劲沮丧地骂说,“没文化真他妈可怕!”经理跟着讪笑,借机抽手说:“就你有文化!鸡爪子没有,我让后厨给你烀两只猪蹄儿!”说罢艳扭着肥臀去了,一身廉价黑裙装摇摇欲坠。
“听说大棚要拆了吗?”冯劲毫无预警地捅出一句。
“啥?”大昆听得振聋发聩,激动喊着,“拆圈儿楼也就算了,大棚才盖几年?再拆了上他娘的哪儿买菜去?”冯劲只给自己满上,皱眉说:“当然不是全拆,当初盖的钱还没回本儿呢,只说要拆南面三分之一,就是水产加熟食那两排摊子——也只是听说,还没收着准信儿。”苏敬钢质问:“听谁说的?”“城建的人,连大西菜行的居委会大妈都收着风了,”冯劲补充说,“这次城建打算从我们物资局进建筑材料,有人提前过来打招呼,传说是为了扩道,扒掉南面大棚再起新楼。”
“还要盖楼?动迁才几年,盖那么多楼还不够住?”苏敬钢越听越气,尤其当冯劲丢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时。动迁之前,冯劲早就用爹妈的钱凑出了一套物资局的福利房,第一个搬离祖辈三代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大西菜行。“谁说不是呢!”冯劲两只断指朝北方天空一指,“咱就说那破彩电塔——这几年政府往里搭上多少了知道吗?比北陵墓底下埋的金子还多!盖成了有屁用?还不是供外地人看咱这城里的景啊?白瞎了钱!”
大昆拍桌子吼道:“我他娘听不懂你说啥!哪个管这事儿?”“咋的?你还敢砍了人家咋的?你当是七八年前呢?长点儿出息行不行!”大昆毫不含糊地说:“我还能有啥招儿?哪个不给我活路,我也不能让他活痛快,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哎呀我操——”冯劲仰头悲鸣一声,椅子险些折翻过去。他终于明白,现世本就无神医,有些人注定是无可救药的——李逵哪怕被夺屠刀,也永远成不了诸葛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话,只是针对聪明人说的,对于蠢人,抢他们的屠刀等于要他们的命,因为他们正是一路手攥着屠刀才活到今天的。
一锅猪蹄儿端上桌,经理打了个哈欠说:“今晚你们随便喝,没人撵你们,我先歇着去了,还要吃啥直接喊厨子。”三人谁都不应声,各自喝着闷酒。猪蹄儿闷在砂锅里,搭着一半的盖子,酱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