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头两个月，方夏的小肚子疼得令她终生难忘，几次走在路上双腿发软，近乎昏厥，最终不得不请假休息。最近一次，她忍痛回家，当医生的方妈总有一些方法令她缓解疼痛：煲中药汤，按摩，其实多是心理慰藉。用方夏父亲的含蓄说法是：女孩子十个有九个痛经，不是病，也没法治，等结婚后自然就好了——“为什么是结婚后？”徐大疆故意放大单纯无辜的眼神请教方爸时，连自己都被暗暗恶心到了。那天，徐大疆坚持要送疼得根本走不动路的方夏回家，恰巧方爸方妈都在家，执意留他吃晚饭。“你方叔叔还装假正经呢！对这么大的孩子说话还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的！”方妈在厨房中给方夏熬着中药，虽然她跟方爸还有徐大疆一样，学的都是西医，但她坚持认为西药的止疼片对女孩子的身体有副作用。她关小了火慢慢熬，走出厨房对徐大疆说：“你方叔叔的意思是，女孩一旦有了规律的性生活以后，内分泌也会成熟稳定，子宫敏感度低了，痉挛不那么剧烈了，原发性的疼痛就减少了。”方妈说得有板有眼，好在徐大疆跟她是同行，他面部表情装得科学严谨，认真点头，这时方妈又突然笑开了说：“你方叔叔太古板，学医都学傻了！还以为是旧社会呢——现在的孩子谁还等到结婚啊？都是婚前性行为！前两天我还看报纸上写，应该提倡西方的婚前同居，这样可以对日后伴侣有一个全方位的了解，尤其是性方面，人家说好多情侣都是样样般配，唯独性生活不和谐，最后导致分手或离婚。”
方爸表情波澜不惊地说：“不管西方人的社会多发达、医学多进步，我们东方人还是应该坚守自己的道德观，不应该被西方主义洗脑。小夏长这么大还肚子疼，我看未必不是好事，起码证明我闺女在外面不乱来，没学坏。”方妈轻叹了一口气，可声调中对女儿的骄傲比方爸还要显而易见：“交男朋友就是学坏吗？照你这样子，等你闺女出嫁那天你还不得生不如死？我觉得咱们小夏也不小了，不交男朋友反倒不正常！只要是有教养、一门心思对小夏好的男孩子，谈个恋爱有什么不好！”方妈说着，突然转头问徐大疆：“小夏现在到底有没有男朋友？你跟阿姨说实话！”
“妈！”方夏卧室的门突然开了一道缝儿，“药好了没？你女儿就快死啦！”
“呸！呸！呸！破孩子！从小就乱说话！”方妈的唾沫星子飞出几丈远。
“那你倒是快点儿上药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方夏跟妈妈隔着门贫嘴，不忘说一句，“没事儿你就快放人家走吧，别一见到年轻小伙子就粘住人家聊个没完！矜持！”
“臭丫头！”方妈羞涩地看了一眼徐大疆，竟脸红起来。
两天后，方夏回到学校宿舍，第一件事就是给徐大疆打电话。
“你到底跟我爸妈都说什么啦？要你多管闲事！”
“我没说什么啊！”
“还跟我装傻！谁让你提苏凉的？”
“是你爸妈问我的，我就如实说了，又没多嘴！”
“这还不叫多嘴？他们都问你什么啦？”
“他们问你现在有没有男朋友，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男朋友家里是干什么的，家庭情况，反正问了一大堆，我都简短如实地说了，从你和苏凉在天桥认识的那天说起，”徐大疆逐渐酸起来的语调是故意让方夏听出来的，他又扮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也不用紧张，我看你妈妈是挺开明的人，还说赞成你交男朋友，他们还问我……”
“我呸——”方夏狠狠地打断说，“你要是没多嘴，我爸妈怎么会劝我跟苏凉分手？他们怎么会知道苏凉从小没妈，他爸以前混社会，怎么知道他在大西菜行长大，不学无术，是个体育棒子——啊？我问你呢！徐大疆，你真不害臊！你还算是男人吗？”
“我以为，”徐大疆压低了声说，“你和苏凉已经分手了。”
“谁跟你说的？”
“你。”徐大疆冷静地说，“是你上次喝醉后跟我说，你给苏凉发了短信，跟他说了分手。”
方夏没了底气，软绵绵地说：“那又怎样？你就可以随意诋毁苏凉吗？”
“我没有！”徐大疆提高了音调，“我不知道你爸妈跟你都是怎么说的，总之我没有说苏凉任何坏话！你们的事，我也没有撒过一个谎！我只是不想撒谎，不可以吗？”
“你凶什么凶！”方夏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冲着电话喊起来，“你凭什么在我爸妈面前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为了给他们留下好印象？为了博得我的欢心？恭喜你！你成功博得了我妈的欢心！——满意了吗？我瞧不起你！没感觉，永远都是没感觉！”
“说够了吗？”徐大疆的吼声震得方夏耳朵直抖，“对！我是在装！我是想努力给你爸妈留下好印象——我这么做有错吗？我喜欢你，就会尽一切努力争取机会，凭什么遭你鄙视？你说过，一见钟情靠缘分，我跟你之间既然注定没这个缘分，我后天努力有什么错？我喜欢你，有什么错！”
方夏脑子一片混乱，有气无力地回应：“别那么轻易说喜欢。”
徐大疆长吁一口气，渐渐冷静：“反正我说什么都是错，方夏，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可以看不起我的感情，因为你不是我！”徐大疆第一次主动撂了方夏的电话，方夏有些震惊，耳贴着听筒缓过一会儿，才确认那“嘀、嘀”声是真实的，可她已回想不起徐大疆最后一句话到底说的是什么了。
西元2007年，10月初。
苏凉得知冯劲已经跑到南方，冯氏亨顺贸易公司被查封，他的儿子冯子肖也将于不久后被定罪。
苏凉很想去看守所看望冯子肖，可没办法，自己还要东躲西藏。市郊的租房到期时，也是林伊敏要离开的日子。苏凉不舍地跟姥姥张婶儿告别后，便跟林伊敏一起登上去北京的飞机。林伊敏买的是东京往返北京的机票，她并有要求苏凉送她去北京，反而对苏凉说：“你没有送我的义务，跑回来陪你是我自愿。”苏凉背着自己干瘪的旅行包，浅浅地说：“反正我去哪里都一样，顺路送你。”——“讨厌！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林伊敏还是暴露了心声。苏凉笑笑说：“我跟你之间就没有必要撒谎了，我们已经是一个天大的谎了。”苏凉在首都机场送别林伊敏时，彼此都没说话。林伊敏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苏凉，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通道。苏凉并没有感伤，可他在一瞬间里茫然无比，孤立在人头攒动的中转大厅，不知该何去何从。也许，男女之间需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一副可以牢牢紧靠的身体。肌肤的亲密永远比抓不住的、飘渺的爱情更可靠、更有安全感。可苏凉还不想要安稳，甚至根本还没学会怎么着陆，他还在拼命飞向不知名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这一点，当年的林伊敏清楚，当年的方夏也清楚，唯独苏凉自己不明白。
苏凉的卡里只剩下不到六千块钱，放眼偌大的北京，感觉自己卑微得好像一只蚂蚁。他在机场免费上网的电脑上查到了五环外一个半地下室改装的房子，四十平方米，两间屋，跟人合租，每月三百。
与苏凉合租的男孩已经住了一年，叫乔维，西安人，比苏凉大三岁，北漂五年。
乔维每天睡到自然醒，下午去一家快餐店打工，到了晚上十点钟，他会准时出现在三里屯的一间酒吧里，变身乐队主唱。驻唱快三年，一直没等来星探挖掘，跟乐队相处得也不愉快。那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乐队，乐队以前的主唱走了，才找来乔维顶替位置。乐队成员一直排挤他，分钱时也少分他，但乔维还是忍下来了，因为他曾发誓，不成名绝不罢休，为此他什么委屈都能受。2009年初，乔维被乐队彻底赶了出来，连续几个月没有再上台唱歌，情绪一直压抑，后来他在苏凉的鼓励下报名参加了上海某电视台的选秀节目，一路以原创歌曲杀入决赛，最终成名，与唱片公司签约成为职业歌手。乔维成名后的日子有多光彩，苏凉见证不到，因为乔维成名后去了上海发展；然而当他们还住在北京的地下室时，苏凉算是知道了真正的北漂音乐人并不像曾经听闻的那样：酗酒、抽大麻、泡夜店，因为真正的北漂根本不会有钱玩儿这些。乔维顶多是隔三差五带不同的姑娘回来住，除此以外，他在生活中跟在北京求生的外地普通青年并无两样。苏凉刚住进去时，没有朋友，也没有收入，刚得知自己被学校退了学，心情郁闷，乔维便每晚带他去三里屯闲逛，请苏凉喝两瓶最便宜的啤酒，听他唱几首他自己写的歌。
一晚，两人边喝边聊，一直到酒吧打烊仍未尽兴，又去隔壁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箱啤酒，坐在酒吧门口继续。苏凉比乔维醉得快，他眯着眼，指着乔维脖子上挂的戒指吊坠说：“买给哪个女人的吧？”乔维的眼神在一刹那放空，不紧不慢地取下穿在项链上的戒指，苏凉才看到银色的戒指中央镶嵌着一颗细小的、不起眼的钻石，乔维说：“我曾有个女朋友，大我三岁，也是西安人，她是我高中时的学姐，我高一，她高三，上学时就一直在一起，她瞒着她的父母，因为她家境富裕，我家里穷，我爸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女，钱都被那私生女的妈给骗走了。我知道她不是嫌弃我，是怕她父母知道以后反对。后来，她高考时报了上海的一所大学，让我过两年也考去上海，这样离家远了，她父母就干涉不到。我高中就搞乐队，根本没好好念过书，高考时我报了上海分数最低的一所大学，还是落榜了，我爸逼我复读，我死都不愿意，离家出走——这剧情够恶俗吧？她让我去上海，她打工赚的钱足够两个人花——我也不知道那个年纪的自己究竟犯什么病，对所有人叛逆，对所有事不屑，我觉得她是在侮辱我，我也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我要成名！当年所有人都说，要想成名一定要去北京，在北京漂上几年总能等到机会，我就一个人背着吉他，兜里揣着七百块钱来了北京。再后来我跟她吵了架，谁也不理谁，直到前年过年，我们都回了西安，见面之后一切又仿佛回到了最初，像热恋时一样。那时她在上海已经读了一年多的研究生，就快回去前，她跟我说她怀孕了，想把孩子生下来，也不想再过这样难熬的日子，她想回学校办退学手续，来北京陪我一起打拼。”
乔维说到一半，开始哽咽，可他的哽咽只是喉结上下的抽动，硬生生将“吭”的一声扼杀在鼻腔里，继续说：“你也知道，男人都爱面子，那是我在北京混得最惨的一年，最穷的时候三天只吃一包方便面，把面饼掰开了分三天煮，我不想她看到我那个衰样子——操！我到现在还他妈大言不惭地撒谎！”乔维突然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惊得苏凉一愣，问：“撒什么谎？”乔维喷出了一把鼻水，说：“实话是——我害怕了！当时我太年轻，离成名的梦想还有十万八千里，我怕她过来身边后会耽误我，再多出一个孩子，那我就被彻底地拖累了——这才是实话！我当时的真实想法！我怕了！所以我费尽心思地劝她，直到我回到北京，她还是坚持要来找我，退学手续都办完了，也已经跟爸妈摊牌了，她爸妈一怒之下跟她断绝关系，她也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也就心软了，买了这枚戒指，带钻里面最便宜的，还是跟人借的钱。”苏凉动容，说：“可别跟我说你后来劈腿了，她伤心欲绝，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了？”乔维的目光暗淡下来，平静地说：“她在上海去火车站的路上，被一辆公交车撞死了，一尸两命。”乔维甚至连情绪的起伏都没有，低着头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十月，北京的夜风像剔骨刀一样削着两个年轻男人脸上一贯的伪装，在熹微的光亮下，渐渐露出了本来面目。“有些事，永远等不得。”乔维望着天边放亮的一道红线，口气像是在对邈远的自己说话，“你爱她，就不要让她猜忌，也不要让她焦虑——如果你真的爱一个女人，你应该让她安心。人永远无法预知明天会发生什么，千万不能等，哪怕你只动过一丝的念头，就马上去找她；无论你之前做过什么错事，只要你心里清楚还爱她，就不要顾及面子，去请求她的原谅——对于两个相爱的人，没有什么比永远在一起更重要，因为人生实在太他妈短了。”乔维捏着戒指比划在苏凉面前，说：“去找她。”
苏凉说：“我没脸找她，何况她已经说了分手。”乔维干脆地说：“借口！”苏凉反问：“我去找她又能做什么？”乔维说：“告诉她，你想跟她永远在一起。”苏凉不屑地说：“你当是小孩玩过家家呢？什么才叫永远在一起？难道要跟她求婚吗？”乔维固执地重复：“借口！”苏凉纠结地摇着头说：“根本就不现实！她至少还要在日本三五年，如今我又东躲西藏，怎么在一起？凭什么要她跟我在一起？”乔维仍旧说：“都是借口！”
“说那么多废话，”苏凉彻底不耐烦，反问，“给你一次机会重来，当初在她告诉你怀上孩子之前，你会主动娶她吗？”
乔维想都没想回答，不会。
苏凉说，操。
这才是真正的实话，苏凉沉默。天亮，酒醒。乔维伸长腿，踢倒了一个空酒瓶，酒瓶在柏油马路上叮叮当当地轱辘远了，他说了一句：“可我有一句是真心的，永远不要等明天，因为每天睁开眼，大家又都是陌生人，你不是昨天的你，她不是昨天的她，趁今天还相爱，赶紧去犯傻吧，否则某一天当你起床对着镜子，会发现自己蜕变成了一个精明的傻瓜，再也承担不了犯傻的代价，也再享受不到快乐。”——两年后，乔维抱着吉他在电视里唱着一首红极一时的原创歌曲，歌名就叫《犯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