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凉终于懂了,冯劲的“对外贸易”有一半是在走私。
西元2007年9月,冯子肖被捕的当天,苏凉一夜成人。苏凉几经辗转回到家时仍是早晨,晨光和煦,从百叶窗透进来,暖得苏凉好想倒在床上,睡到天昏地暗。苏敬钢的房门开了,走出来的人是周晓燕,她睡眼惺忪,身着宽松的睡衣,见到苏凉站在客厅中央,瞪大了眼睛。苏凉愣在原地一动不动,脑海中浮现的画面是某种隐约的东西在破裂,散落一地。如今,全世界没有一丝天地是属于自己的了。苏敬钢跟着从房间里出来,光着膀子,下垂的肚皮跟松弛的肌肉难堪地暴露在晨光中,令苏凉眩晕。苏敬钢低声下气地说:“其实有件事早该跟你说,我跟你燕子姨打算以后一起过。”苏凉仍旧一言不发,绕开二人走到立柜前疯狂地翻起抽屉,找到了苏敬钢藏匿的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四下摸索打火机却没有,于是走回厨房,拧开灶台上的炉子把烟点燃了。他深深吸进一口,分不清虚实。苏敬钢闻见烟味,继续咳嗽,却一言不发。周晓燕走到厨房门口,可怜兮兮地恳求:“凉凉,你别这样,我跟你爸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你心里也清楚,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命运安排,你爸现在病了,我想以后一直照顾他,好让他身体尽快好起来。凉凉你放心,我不求你接受我,我也不会跟你爸登记,燕子姨还是燕子姨,这个家的钱和这栋房子都跟我没有一点儿关系,只求你能让燕子姨留在这个家,照顾你爸,照顾你。”苏凉不敢对视周晓燕的眼睛,又吸了一口烟,呛得自己眼花耳鸣,吐着雾说:“燕子姨,我信你。再说,咱家也没什么钱可图了。”说完走回自己房间,潦草地收拾了几样东西:方夏送的小相机、冯子肖送的单反相机、冯劲给的工资卡、一本地图册,还有两件衣服。走出来时,他平静地对苏敬钢说:“爸,你以前跟我说得对,世界太可怕了,人活着不容易。”
苏凉就这样离开家,一漂就是三年。时间久了,一年中也会回来两次,但每次都待不过三五天。
这三年里,我每个月都回家去看干爹,还有燕子姨。他们的日子平淡无奇,至于是否索然无味,我想除了他们两人自己以外,无人知晓。干爹的厂里给他放了长期病假,他每天在家种花,打太极,和燕子姨一起去青年公园散步。他的病情也得到了控制,坚持每天吃药,药都是郭医生从医院给他寄过来的,买药的钱是苏凉从北京打给医院的。干爹那时才醒悟,前两年买药的钱都是苏凉自己挣的,后来也清楚苏凉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警察来过家里两次。干爹知道了冯劲在那一次的提货单上写的是苏凉的名字,也知道了冯劲出事当天就跑路去了广东,儿子冯子肖被判了两年。干爹对我说,苏凉从小委屈了太多,他该出去自己闯荡了,过他想过的日子,只要他知道苏凉平安无事就够了。我宽慰干爹说,苏凉早晚会回来,你现在还有燕子姨和我——我也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在当年的高考志愿中填上刑警学院。干爹也有些吃惊,他一直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做一个读书人。我能被刑警学院录取简直是个奇迹,虽然我的高考成绩是入校学生中的第一名,甚至高高在上,但是录取条件里除了成绩,还有体检和政审。我的身体素质很好,拜我的遗传基因所赐;而我的政审过程一波三折,也拜我未曾谋面的父亲所赐,他在我出生前因为重伤害罪坐过六年牢。
一直忘了介绍,我叫刘爽,听说,我的父亲叫刘大昆,我的母亲叫杨丹。
这一切,都是干爹在我成人后才讲给我的,那时我才第一次见到那个名叫父亲的男人的照片:他圆圆的脑袋,剃着贴着头皮的寸发。干爹说我长得白就是遗传了我的爹妈,他们二人都皮肤白皙——“白得像刚出笼的馒头。”干爹在形容我的父母时钟爱用这个比喻。从照片中,我无法辨别干爹的形容是否夸张——因为那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干爹、冯劲,还有我的父亲,他们的肤色看起来都一样,甚至连表情都一样——那是他们十八岁时在这座城最着名的“生生”照相馆里拍下的唯一一张合影。当我拿在手中凝望他们的笑容时,已经是整整三十年后。
干爹说,我的父亲在并不知道我的母亲已经怀上我的情况下自杀,尸体也没有找到,更没有给我留下一个拜祭的地方。事实上,我的母亲长什么样子,我也同样没有印象,甚至连一张她的照片也没有。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中,关于长辈的记忆只有干爹。所以我也说不清,上大学选择继续留在这座城是否冥冥之中在替苏凉尽孝,但我清楚,这个选择算得上是甘心。
西元2007年10月,苏凉出走后并没有即刻离开,而是在这座城南郊的敬老院附近租了一间月租两百块的简陋房子,每天白天都去养老院里陪一个老太太。
那是苏凉的姥姥。
两年前,张婶儿被自己的儿子左勇赶出了同住的房子,那房子本是张婶儿在退休前从厂里分得的福利房,当年左勇一家三口没地方住,张婶儿就把两室一厅的一间房分给了儿子。十几年过去,孙女长大成人,需要自己独立的房间,左勇两口子便动了歪心,把张婶儿骗到房产局,仗着张婶儿不识字把房子转到了自己名下。张婶儿并不知情,在她摁下红手印的一刻,自己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此后不久,张婶儿就被强行送进养老院,儿媳妇小芬逼走张婶儿的方法是把老房子卖掉,拿到房款后直接付了城郊新开发楼盘一套三居室的首付,搬走后隐瞒了新地址,张婶儿找不到家,只能去了养老院。
张婶儿进养老院后不到半年,患上老年痴呆,起初只是不记事,慢慢便开始不记得人。苏凉上一次去养老院探望张婶儿,还是一年以前,那时张婶儿还是同另外两个老太太同住一间房。这次苏凉再去,按照养老院论资排辈的待遇制度,张婶儿已经住上了狭小的单间。“孩子,你是谁啊?”张婶儿眼神诧异地望着苏凉,大声地问,“你找谁啊?”苏凉把眼泪憋在鼻腔里,呜咽着说:“姥姥,我来看你的。”张婶儿的表情中仍有错愕,转身走出房间,苏凉在身后跟着,一路注视那驼得弯曲的背影蹒跚走进楼层里的公用厨房,老人左右窥探后,悄悄从墙角的酸菜缸后取出一个包裹了几层的棉布,神秘兮兮地说:“这是我摊的煎饼,我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外孙,本来是留给他们来吃的,可是他们很久都没来看我了,再不吃就坏掉了,就给你吃吧孩子。”张婶儿说罢,从阳台上取过两根晒在窗外的山东大葱,剥了皮,又从冰箱中取出一盒大酱,对苏凉说:“你会吃煎饼吗?这是山东人才会吃的东西哩!”苏凉眼含泪光,干脆地说:“会。”于是撕开一张煎饼,挖了一勺大酱在煎饼上抹匀,把大葱裹在煎饼中,一口咬下,嚼着说:“是这么吃吧?”张婶儿显得很兴奋,雀跃着说:“是的!你家里也是山东人?”苏凉点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流出来,说:“我姥姥也是山东人。”张婶儿极为吃惊地问:“山东哪里人?我老家是新泰县。”苏凉目光坚定地说:“我姥姥跟您是老乡,也是新泰县的,不过现在是新泰市了。”张婶儿目光游离地说:“是吗?我都不知道。自从过来东北就再没回去过,当年我们村就在泰山脚下,可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天天忙农活儿,一次都没上去过。”
苏凉狼吞虎咽地吃光一张煎饼卷大葱,又仔细地卷了一张,递到张婶儿手里,说:“上小学以前,是我姥姥把我带大,那时我跟她发誓,将来长大了要带她上泰山,她爬不动也没关系,到时我有了钱,可以抬轿子,坐缆车,包直升机,一定要让她舒舒服服地上到泰山顶。”张婶儿听得入神,夸奖说:“真是个孝顺孩子。”她又握着手中的煎饼痴痴地说:“牙都没了,啃不动了。”苏凉心中的酸楚无处宣泄,跪倒在地,紧紧拉住张婶儿布满老茧的一双手,埋头哭泣说:“姥姥,我对不起你。”张婶儿轻抚着苏凉的头,缓缓地说:“我都是土埋半截儿的人啦,哪还有啥盼的?吃啥,喝啥,出门能走几步远,早都不想了,活得太久就该招人烦了,有时候总想着要是哪天出门摔一跤,‘咔吧’一下子死了,那简直是积了八辈子德!既没给孩子们添麻烦,自己也没遭到罪。我现在就羡慕住我隔壁的老孔太太,她自从住进来身体一直贼拉硬实,啥慢性病都没有,就上个礼拜六,睡着觉就过去了——多幸福!再瞧瞧楼下的老李头儿,得了骨癌两年,儿女花了几十万供着进口药也没见管用,疼起来嗷嗷乱叫,全楼都能听见,可瘆人了!上个月他死了,两年里把家里那点儿钱都折腾进去了,儿女之间打得鸡飞狗跳——死了都不招人待见,我可不想那样!”张婶儿说着,摩挲起苏凉的额头,“孩子,老人到最后都是图一个心安,只要晚辈们过得好,我们走得也放心,孩子对老人也就是一份心意,知道就够了,就算现在让我吃熊掌、燕窝,还不是跟土豆、地瓜一个味儿?你有心,你姥姥懂了你的心肯定高兴,不用上泰山,她也是一样高兴。”张婶儿说话时字句清晰,思路甚至比过去更有条理,她只是不认得自己的外孙了。
天上多云,午后的阳光没有那么晒。
苏凉搀着张婶儿在养老院的活动场里散步,老人已经八十多岁,至于具体是八十几岁,苏凉真的咬不定,老人自己也早不记得。苏凉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每天午睡过后被姥姥唤醒,跟着一起去大西菜行买菜。姥姥平时会在院子里的凉亭跟一些同龄的老太太扯家常,苏凉就在一边跟其他的孙子和外孙们一起玩耍:打弹子,翻墙头儿,追逐嬉戏,不亦乐乎。童年的午后,阳光总是明媚。此刻,苏凉紧贴在张婶儿身边,老人的背驼得很厉害,走得很慢。苏凉觉得她像个小矮人,他从上向下俯看时,竟看不到她完整的表情,面部的阴影被某些东西遮住: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时光。
“姥姥,原来我真的长大了。”
张婶儿笑而不语,步子迈得更慢了。
“苏凉——”
阳光下,林伊敏抬手遮脸走过来,身后拖着一个小箱子。苏凉有些惊呆:“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废话,不来我还问你具体地址干吗?”林伊敏干脆利落地概述了自己是如何在三天之内开了假病历向学校请了一个月病假,又是如何以最快速度订了从东京回来的机票并且一出机场就跑到养老院找他的艰辛旅程后,才匆忙跟张婶儿问了一声“姥姥好”。张婶儿笑容宽泛地说:“好,你们孩子都好。”林伊敏给了苏凉一个拥抱,拍着他的背,细声说:“放心,连我爸妈都不知道我跑回来了,我陪你消失。”
那晚出事后,苏凉只跟林伊敏一个人联系过,确切地说,他们自从暑假后一直保持着联系。苏凉跟方夏已经冷战了数不清的日子,两三个月就那么过去,中间只有零星几条彼此发泄情绪的短信,苏凉每天都在做什么,方夏一无所知;方夏每天在日本经历什么,苏凉同样无从得知。唯有林伊敏,每天都跟苏凉通短信,嘘寒问暖,闲聊家常,彼此时常将对方逗得开心,只是谁也从来不提初夜那晚的事。就在苏凉离家的早上,林伊敏如往常一样发来一条亲昵的早安问候:“起床了吗大懒虫?昨晚有没有做春梦啊?如果有,一定要梦到我哦!”苏凉在夜幕到清晨的连串打击中脆弱异常,收到林伊敏短信那一刻像是抓到了空中飘来的救命稻草,回短信道:“一场噩梦。”林伊敏急忙打电话来,苏凉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太需要有人倾听秘密了。林伊敏听过后,只说了一句:“你等我回来。”
林伊敏陪苏凉在出租房里住了整整一个月,他们每天的生活就是买菜,煮饭,陪姥姥散步,在床上做爱,频繁地做爱。苏凉不敢想象,如果方夏知道了这一切会发生什么事,可同时,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在安慰自己:你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这是方夏自己说的!苏凉在心底嘲笑着自己。
自欺欺人,都是欺骗对方不成后的自我安慰——人的虚伪,是种天性。
“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先做爱,后相爱?”林伊敏赤裸着平躺在硬板床上,突然问起同样赤裸躺在一边的苏凉。“随便吧。”苏凉懒懒地撑起身子从床上起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眼前是孤零零的几栋老楼和几棵奇形怪状的老树,一只影子从树顶飞过,苏凉辨别不清究竟是麻雀还是蝙蝠,他赤裸的背影在暮气沉沉的月光下消瘦了许多。
东京的秋天不比老家降温那样突然,可方夏还是比其他人更早穿上大衣,系上围巾,因为她有痛经的毛病,天气一冷就会更严重,疼起来就像有人在用力扯住她的双腿要把她撕成两半儿。即便穿得再暖,月经的前后几天,方夏都要依赖暖宝度日,贴在小肚子上,垫在鞋里。徐大疆得知,包揽了方夏一个秋冬的暖宝,一次性买了二十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