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敬钢失策了,搬进这栋房子前,本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于好意,怎奈女人与女人之间存在着历经千年仍屹立不倒的隔阂,但凡女人一头撞上这堵南墙,即便是血肉亲情也沦为替墙根里倒下的女人鸣哀的炮灰。苏敬钢拉起左娜的手,怀抱起襁褓中的苏凉,干干净净出了门,临走前给自己的母亲撂下一句:以后有事儿往我厂子里打电话。
时间过去小半年。
左娜产假已到期,苏敬钢劝她再多休养一阵,反正厂里效益也不好,产假批得长。左娜于是又多申请了半年,整天耗在二人租住的小套间里不愿下楼。租的房子仍未搬离大西菜行,为的是二人上班方便。
左娜憋在小房间里百无聊赖,时常焦躁不安。儿子苏凉已经断奶,确切说是被逼断奶。自打跟婆婆撕破脸不出两日,左娜就生了一场大病,整烧了五天,病愈后奶水再不见半滴,像是为补给亏欠自身的债,分文不再外借。左娜无奈,只好用温水将周晓燕送的洋奶粉冲调了喂给苏凉喝,怎知属兔的苏凉嘴比小兔子还要刁,只需用舌尖舔上一舔便能分辨出奶粉与母乳的区别,全将假母乳吐出来,誓死不从。多日下来,小苏凉原本就瘦小的躯壳日趋缩水。苏敬钢也无能为力,急得火上房,直到某日冯劲从深圳出差归来上门探望,随口支了一招儿说:“实在不行喂点儿糖水吧,这孩子本来身子骨就弱,可别给饿死啦。”苏敬钢大骂冯劲:“会他妈说点儿吉利话不?”冯劲走后,他却不觉遵照起冯劲的主意,将白糖兑在温开水里喂给苏凉,没想到小苏凉竟喝得津津有味,开心直笑,遂以此过活,直至生出第一批乳牙。一连喝了几个星期白糖水,小苏凉瘦是瘦了,却无病无灾地挺到了能喝进去小米粥的胜利彼岸。
苏敬钢去长春出差四天,回家当天是个天色红透的黄昏。他一身酒气地爬上六层楼,插了几次钥匙都插错,于是暴躁地拍门,拍了半天无人来应,他把耳朵趴在房门上,清楚地听见门里面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心脏怦怦直跳。
“耳朵聋啊?”苏敬钢怒不可遏,见左娜正跟另一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窗台上那台老三洋录音机中“咣咣”响着的居然还是洋文,两只年迈的大喇叭几欲震破。“哟,苏经理回来了!”年轻女人装作没听到苏敬钢那一声骂,扭动着一身时髦装扮,“装什么装!真认不出来啦?”苏敬钢瞪大醉眼认了半天,只觉面熟。“眼睛小,眼神儿还不好使!”左娜笑中带气,翻着眼睛说,“姜兰!”姜兰是跟苏敬钢和左娜一条胡同儿长大的发小,自从高考前姜兰全家搬离大西菜行后便再未见过,此次她跟左娜二人在中街逛街时偶遇,一晃已有七八年之久。姜兰笑脸相迎,没想到苏敬钢只是点了下头,笑得不冷不热。姜兰甚为尴尬,却游刃有余地说:“听说苏经理全国各地地跑,怎么着?见多识广就开始不认人啦?”苏敬钢仍不理,径直走到窗台,狠狠按停录音机,嘴里说着:“放的啥破玩意儿,嚎得跟他妈杀猪似的。”姜兰脸色发绿,无地自容,左娜见状忍不住怪起苏敬钢说:“不懂音乐就别瞎吱声儿!这是姜兰的歌舞团南下演出用的舞蹈伴奏,迈克·杰克逊的歌!”“我在市歌舞团里跳舞呢!”姜兰趁机重拾面子说,“现在南方就流行这个,你啊,就是太土老帽儿,该跟跟潮流啦!”“这他妈能叫唱歌吗?”苏敬钢一副醉态,痞气尽显,左娜忍无可忍:“会不会说话!你懂啥叫唱歌吗?”“不会唱还不会听啊?”苏敬钢不但不气,反而不屑地笑,“邓丽君那才叫唱歌。”左娜被噎得无言以对,姜兰百折不挠地试图解围:“行行行,就邓丽君会唱歌,我们都是土老帽儿,不就因为你家左娜最会唱邓丽君嘛!”左娜毫不领情,声音高了八度冲苏敬钢吼:“喝吧你就!没听说谁家出差回来的不进家门先去喝酒的!一天到晚能有点儿出息不?能关心关心我跟孩子不?”一旁摇篮中的小苏凉仿佛听懂他们正在提自己的名字,吓得突然抽出口中含着的大拇指,哇哇大哭。“吵吵啥?吓着儿子了都!”苏敬钢抱起摇篮中的苏凉,贴在胸口轻摇着说,“儿子别怕,你妈又犯病了,咱不理他。”说着还一边偷看左娜,无耻地笑。
小屋子里三大一小四个人谁也不出声了,沉寂了两分钟后,姜兰死撑脸面强憋出几句客套话,悻悻离开。左娜面子过不去,执意相送,二人在楼道里嘀咕了几句后,左娜猛一摔房门回到屋里,恶狠狠地盯着苏敬钢,气得说不出话。苏敬钢先开了口:“我不乐意让生人进家门。”“少强词夺理!我还不了解你那小心眼儿?”左娜眯起一对大眼睛,汇聚出狭长的光,似是一把能丈量人心胸的尺子,“姜兰也能算生人?你不就看人家穿好的用好的心理不平衡吗?人家歌舞团两个月跑一趟南方,天天晚上有演出,流水钱大把地赚,人家有钱穿好的用好的是自己乐意,我一个女的瞧见了都没眼红,你一老爷们儿眼红个什么劲儿啊?”——“放屁!”苏敬钢脸上嬉笑四散,小心翼翼地将苏凉重新放回摇篮里,板起脸说,“我眼红她啥?我咋没瞧出她哪儿穿得好了?跟他妈老鸨子似的,去几天南方不够她嘚瑟的了!”“人家那是国外兴过来的!你那么土,你懂啥!”左娜突然蹿高的声调不经意连自己也吓到,她心中虚虚地问自己——左娜啊左娜,你什么时候竟也成了个泼妇?“对!我土!我不懂!”苏敬钢像哄苍蝇一样朝半空中大手一甩,“狗长犄角,装他妈羊(洋)!我不懂她那破衣裳哪好看,不懂她那破歌哪好听,我啥都不懂咋了?我是怕你被她带坏!你没去过南方不知道,女人去了十个有八个学坏,俩人一起闯去深圳的,不到半年全离婚,那是啥好地方吗?连家都没了,要钱有他妈啥用?”“对!我没去过深圳,没去过南方,你天南海北地都转个遍啦!我呢?二十几年我出过这座城吗?我出过这大西菜行吗?”苏敬钢仰头长“操——”了一声,像是怒骂悬浮在头顶偷看热闹的空气,他望着墙皮开花的泛黄棚顶,熄灭了怒火说:“我出去跑不是为了赚钱养家嘛!知道你一个人憋在家心里闷,那你倒是下楼逛去啊,玩儿去啊,没人拿脚镣拷着你!”——“玩儿啥?逛啥?我也拎个筐跟那帮老太太一样去大棚里跟小贩斤斤计较吗?还是跟楼下那帮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娘们儿凑一堆儿择菜、搓麻、唠唠谁家老爷儿们一爬上炕就不行事儿啊?——啊?我问你呢!”左娜激动得带出哭腔,言辞粗俗得刺伤了自己的耳膜。苏敬钢脑子一片空白,自言自语般说:“真闹不懂你想要干啥,本来以为跟我妈一起住能替你解解闷儿——对!她是没个当妈的样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替你出了气,翻脸就翻脸呗,她压根儿打小就看不上我,只要你和儿子俩好就行,如今咱三口搬出来自己住了,你说你还想咋的?”
左娜眼眶中突然涌出的泪水,沾湿了零乱下垂的鬓角。左娜哽咽着说:“苏敬钢,你最不懂的,是我——是我!”苏敬钢的五脏六腑一瞬间冰冷下来,他不敢直视左娜的眼睛,装出一副“左耳朵进、右耳朵冒”的高高在上。“苏敬钢,我问你,我是那么看重钱的女人吗?我承认,我是眼红姜兰,可我眼红的不是她大把赚钱,我是眼红她每天都在做自己热爱的工作,每天都能站在舞台上!我本来以为,这世上只剩一个人懂我,也是你苏敬钢——我想唱歌!我也想站到舞台上唱歌!”左娜终于放声大哭,嫩滑的颈子上两条细长的脖筋突兀地抽搐着。
窗外的黄昏被旧式木窗分割为六个小方格,落日就从窗户上一格一格饶有章法地落下,一颗火红的棋子转瞬间被天边渐黑的棋盘吃掉。在那明暗一线的天边,一栋尖锥形建筑有如一根定海神针高耸入云,直捅破天——那是三年前开始兴建的广播电视塔。三年前,市长在电视里说,彩电塔建成后将成为这座城首屈一指的地标建筑,站在未来全国第一高的电视塔上,可以鸟瞰整座城。那一年,北京电视塔尚未动工,上海还没有东方明珠,广州还没有小蛮腰。两年后,彩电塔兴建至一半,苏敬钢远远望去,竟有种莫名担心——这座塔正对大西菜行的中心线,假如有天这根定海神针倒塌,岂不要将大西菜行砸得如东海龙宫般天翻地覆?自幼多虑的苏敬钢这次又是白费脑子,塔建得又慢又稳,甚至被匆忙的时间遗忘。每逢晴天黄昏,半截巨塔斜射下的影子犹如一把黑长的尖刀,直插大西菜行的心脏,每一个赶去大棚买菜的细小人影全都游走在刀刃两侧。某日黄昏,苏敬钢正站在刀尖之上,眺望着矗立在马路尽头、孤零零的巨塔,心底有一股失落骤然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