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79年,初春三月。惊蛰。
东北的春天,有如三流戏子,宿命只是为大半年的寒冬串个过场儿。虽已初春,张口仍能喷出哈气,邻里出门打声招呼,彼此脸上能被蒙一层霜。
这座城,无二异:一样的吃喝拉撒,一样的喜怒哀乐,一样的生老病死,循环往复,千篇一律。过往匆匆,不过上下眼皮一搭的工夫,有人来过,有人去了,这座城仍是这座城,烟向上飘,水往东流,从未因谁而增减分毫,与其用千百年间不停变换的名字来唤它,不如就称其为这座城。三百多年前,曾是一朝发祥地、两代帝王宫,久居关东第一重镇;新中国成立后,这里是重工业基地首府,城内烟囱林立,上空永恒地笼罩着一层洗不透的、青灰色的薄雾,只当艳阳天时,在非工业区仰望,天才是蓝的,云才是白的。就在这块相对净透的一片天下,有一处市井之地,围绕民间俗称“圈儿楼”的国营农副市场而生,低矮的平房密密麻麻连成片,街巷鄙陋拥挤,人畜喧嚣忙乱。
清晨,大西菜行某条狭长的胡同儿中,冯劲一溜儿狂奔。
“三儿,南站的小尾巴来掐架啦!”
苏家房门被一脚踹开,苏敬钢身穿藏蓝色二棉袄,两只袖口被磨洗得发白,右手紧攥一把尺二枪刺。刀刃打磨得锃亮,太阳一照,晃瞎人眼。
“大昆快扛不住了!”
冯劲呼唤苏敬钢时,总是大事不妙的口气:“在大西浴池门口呢!”
对门的张婶儿倒垃圾,跟二人撞个满怀,瞧架势不对,质问:“又要去作啥妖儿?”冯劲砌起满脸的笑,哄骗说:“瞧您说的!好像我们天天不务正业!我们哥儿俩洗澡去,您快进屋吧,穿这么少小心冻着!”张婶儿瞟过二人一眼,摇着头进屋去了。“幸亏没说漏嘴!”冯劲长舒一口气,“小尾巴是来截左娜的!”
“你他妈不早说!左娜人呢?”
“跟大昆一起被围在那儿了!”
二人赶到浴池门口,大昆正挥舞一把拖布,被七八个人围住,将左娜护在自己身后。
“谁敢过来就抡死谁!”
大昆活像大闹东京街头的李逵。
人群里,一个青年踱出几步,二十啷当岁,身披泛旧的军大衣,脑后蓄一撮小辫子,用红绳绑着。此人玩弄着手里的钉子刀,阴阳怪气地说:“我就是来找左娜唠闲嗑儿的,关你屁事儿?”
冯劲悄悄朝说话的人一指:“小尾巴!”苏敬钢脑袋向右一偏,脖子扭出“咔、咔”两声。冯劲倒吸一口冷气,他深谙苏敬钢作风——此声一出,便是决心下狠手。苏敬钢悄悄穿过人群,从背后箍住小尾巴的脖子,一刀扎进他大腿,刀刃没进去半截儿,鲜血顺着枪刺的血槽喷涌而出。小尾巴一声狼嚎,尖得众人脊背发凉。
“谁敢动,我抹了他!”
枪刺从小尾巴大腿拔出,眨眼间又架到脖子上。
小尾巴示意一群混混不许动,从牙缝儿里挤着说话:“你就是苏老三?”苏敬钢手臂加劲儿一勒,小尾巴咳着说:“我今天认栽!但咱俩没完!”
“你再敢碰她一下,我要你命!”苏敬钢手中带血的枪刺指向左娜,血滴噼啪落下,掷地有声。
“跟他废啥话!”大昆拾起小尾巴跌落的钉子刀,对他的肚子连捅数刀。钉子刀扁短,刀口细小,血如连丝细雨落下。
围观的小混混们个个惊呆,连苏敬钢也是一身冷汗,喊道:“行啦!”
冯劲趁机冲进人群,大喊:“还瞅啥啊?赶紧送医院吧!”
小混混们如梦初醒,抬起小尾巴便走。
“你们先回去!”苏敬钢嘴上命令道,眼睛却紧盯着左娜不放,“刚才你咋不知道跑呢?过马路就到家了,站在门口喊我也行啊!”“光天化日,不信他们敢把我怎么样!”左娜不屑,好像刚刚溅到自己身上的不是血,是红墨水,“还是你自己好好掂量下吧,他们肯定回来报复。”冯劲声音抖着问:“三儿,人不会死了吧?”大昆不屑地笑说:“就那几个窟窿?还没我耳朵眼儿大,死个屁啊!”说完把带血的钉子刀裹在衣角里蹭了干净,塞进裤兜儿——“扔了!”苏敬钢喝道。大昆张大嘴说:“扔了干啥?这刀可是苏联钢钉儿轧的呢,贼难淘!”冯劲见苏敬钢脸色骤冷,忙指着大昆骂:“你脑袋让驴踢啦?派出所要是来抓你,这叫作案凶器!证据!让你扔就扔!”大昆也瞄了一眼苏敬钢,眉宇间冷得快要结冰——不止是大昆和冯劲,大西菜行的混混们,没人不畏惧苏老三眯起来透着寒光的丹凤眼。
“白瞎这好苏联货——”大昆把刀丢进下水道的同时,喉咙里咽了一口唾沫。
左娜笑了。
她不光是在笑大昆,而是笑大昆、冯劲,还有苏敬钢三个人。
大西菜行的冷美人,笑容比六月雪还难得一见。此刻,她波澜不惊的一个笑容却被苏敬钢捕捉到了——也只有苏敬钢能参透笑中意味:哪怕他苏敬钢行走在大西菜行的大街小巷上再威风,再霸道,在左娜的眼中,不过还是个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
“她倒还好意思笑!”大昆圆瞪着牛眼,一脸费解,“她还笑!”
左娜夹了三人一眼,转身走了。
“你上哪儿去?”苏敬钢仍不放心。
“回家!”左娜懒得回头。
“回了家可别跟张婶儿说!”心思最缜密的永远是冯劲。
“三儿,别怪我说你,人家左娜根本就看不上你,你就是把命搭给她也白费!”冯劲狠推了大昆一把:“你那张破嘴咋跟棉裤腰似的!勒紧点儿不能吗?”大昆不服:“那你说!左娜牛个啥?他爹是毛主席还是周总理?不就是个在粮站里打算盘儿的嘛!你瞧瞧她那个傲气劲儿,快用鼻孔瞅人了!”“人家爹是知识分子,‘文革’不挨斗,哪能下放到粮站?人家闺女也聪明,长得又俊,不拿鼻孔瞅你怎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小矬子一个,满脸横肉,天生一副土匪相,你啊——也就是比武大郎长得白净点儿!”
“谁武大郎?爷爷是黑旋风李逵!”大昆踹了冯劲屁股一脚,抽抽鼻涕说,“反正不能找左娜恁样儿的做媳妇!坑老爷们儿一辈子!”
苏敬钢眼神空洞地望着二人,蹲在一旁。
三天过去,无人寻仇。
苏敬钢打听到,小尾巴没死,就是大腿挨那一枪刺扎断了大筋,恐怕瘸了。苏敬钢强迫大昆躲到大昆舅舅远在郊区的家。冯劲则主动猫在家里,三天未出门。只有苏敬钢每天照常出动,袖管儿里裹着枪刺,军挎里背着板儿砖,推着父亲老苏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护送左娜上下学。说是护送,其实是远远跟在左娜后面,从不靠前,却令她偏偏想甩又甩不掉。每天左娜前脚出门,苏敬钢后脚便推车跟上,几次被张婶儿撞见,苏敬钢也只是憨厚一笑,不说话。张婶儿明知道怎么一回事儿,也不好多说,毕竟人家是为了左娜安全——对门苏家三小子,张婶儿是看着长大的,没人比她更了解这苏老三到底有多浑,杂七杂八的小混混瞧见有他跟在后,必定没人敢骚扰左娜。
左娜自己也觉得出,这些日子确实照往日少了许多不怀好意的眼神,也极少再听见小混混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尽管如此,左娜仍习惯被骚扰多过后边跟着个苏敬钢。多次想甩无果后,左娜改换策略,将出门时间提前,终于让摸不着头脑的苏敬钢扑空了两回。
这天,左娜只提前了十分钟,见苏敬钢正在自家门前举着石锁,大冷的天只穿一件军绿背心,一身精细的腱子肉,几十斤的石锁在两手间飞来飞去犹如玩具。
苏敬钢也不笨,相应调整了对策,每天提早半小时起床晨练,只要左娜一出门,准被他逮个正着。见左娜出来,苏敬钢抛石锁时又配合着“嗬——”了两声,底气十足,哈气凝结在初生的胡须上。左娜懒得夹他一眼,苏敬钢赶忙放下石锁,套上二棉袄,车锁一早开好,推出门便跟上。
“三儿!”张婶儿开门叫住苏敬钢,“小娜忘带饭了,你帮我给她!”
张婶儿递给苏敬钢一个饭盒,又塞给他俩包子,“婶儿做的酸菜包子,你吃俩!”
苏敬钢也没客气,主要是怕再多耽搁一会儿左娜就远得没了影儿,谢过张婶儿后便蹬上车走了。
苏敬钢没来得及吃早饭,两口一个苞米面包子就下了肚,好吃!张婶儿不愧是山东巧妇,面食手艺盖世,可唯独馅儿里见不着半点儿油星,也忒素了!
苏敬钢刚骑到胡同儿口,正碰见蹲坐在拐角的酒鬼老王头儿,提溜着他那个比苏敬钢年岁还大、装着散白酒的破葫芦,一脸褶子地笑着跟苏敬钢打招呼:“大侄儿这么早出门啊!”
一股浓重的酒气喷涌而出,老王头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敬钢手里仅存的包子。
“早点儿上学去,脑子清醒!”
“三驴子出息啦!好啊!念他娘的书,做他娘的人上人!”
老王头儿一双醉眼还没离开那包子,又盯上了车把上挂着的饭盒:“念书废脑子,大小伙子长身体,得多吃!吃好的!爹娘给带的啥饭啊?”苏敬钢实在怕了这赖赖叽叽的老酒蒙子,小不忍则乱大谋,一狠心将包子塞进老王头儿手中:“王大爷,这包子给您下酒了!”说完飞蹬上了大街。
路过国营的红星饭店,见门口摞着几张大笼屉,热气蒸腾,香味扑鼻,一闻就知道是白菜猪肉馅儿包子。苏敬钢花两毛钱买了四个,跟饭盒里的酸菜包子调换了,再用塑料袋装了四个酸菜包子,塞进军挎里,猛蹬几脚追上左娜,平生第一次将她截住。
“要不要脸!”
“张婶儿让我给你送饭盒!”
苏敬钢直接打开左娜的书包,塞了进去。
左娜僵住,却也没说谢,只是默许了苏敬钢可以推着车陪她走。
一路上,两人都不吱声,实在尴尬,不约而同地选择横穿青年公园,抄了一条近路。到了二中门口,左娜挥挥手,示意苏敬钢回去——二中是当年全市唯一的省重点中学,当然不可能是苏敬钢这等不学无术的人进得来的。大西菜行一带全算上,也只有左娜一人考进二中。苏敬钢、冯劲、大昆的学校是三条街外的一百一十中,出了名的“流氓成堆、马子成行”。
苏敬钢憋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左娜不耐烦,依平时早甩脸走人了,今天能够驻足忍受,完全是看在饭盒的面子上。
苏敬钢反倒不知所措,本能地“咔、咔”扭了两声脖子,正要开口,一个面貌清秀、身材瘦高的男生径直冲他们走过来,手中提着一个扁长的黑皮盒子。苏敬钢下意识地挡在左娜面前,回手伸进军挎里去摸板儿砖,却抓了一手包子。
“左娜,没事儿吧?”
男生目光越过苏敬钢,直冲着左娜说话。
“你谁啊?”
苏敬钢最恨别人对自己熟视无睹,左娜例外。
“你是谁啊?”
男生想必不认识苏老三这张脸,语气平和却不示弱。
“左娜她对象!”
苏敬钢总算把憋在心里的话以这种方式抖出来,说话间一把夺过男生手中的黑皮盒子,“瞧瞧你随身带的啥家伙,说话这么硬气!”盒子上的铜扣儿“啪、啪”两声被打开,盖子一掀,一支银白色的长笛躺在里面。左娜“扑哧”一声笑出来,男生也忍不住跟着笑,两人的笑容默契得让苏敬钢牙根儿直痒。
“他真是你对象?”男生的问话无疑是在挑衅。
“切——”左娜转身走进校门,男生也跟着进去,走远几步后不忘回头又望了一眼苏敬钢——就是这一眼,让苏敬钢捶胸顿足:刚刚脑子怎么就僵住了!怎么就没揍这小崽子一顿!苏敬钢胸中憋闷,可又转念一想,真要是当左娜的面把人家揍了,无疑是给自己原本就负面的形象雪上加霜。
苏敬钢自我安慰完,正准备骑车折返回一百一,突然被人叫住。
“三哥!”一个光头远远小跑过来,大敞的衣服怀儿随风乱摆。
“八幺子?”苏敬钢吃惊不小,“凭你也能考上二中?”
“三哥你这啥意思嘛!”光头仍是笑面相对,“我爸弄进来的呗。”
这个光头,只有苏敬钢敢叫他一声“八幺子”,在外面混的年轻人都叫他“八横子”,不用问就知道,是个横行霸道的浑不吝。可他偏偏最怕苏老三。八幺子比苏敬钢小一届,上初中时被苏敬钢揍到跪地求饶,从此服了苏敬钢。八幺子是部队大院的子弟,父亲是军官,母亲是满族正黄旗后裔,夫妻俩一连串儿生了八个孩子,他最小,所以叫八幺子。八幺子上面有七个姐姐,独子在家被宠上天,自幼就浑。
“三哥来二中找人?”八幺子自初中毕业后就没再见过苏敬钢,今日一见,仍服服帖帖。“啊——也不找谁。”苏敬钢突然语塞。八幺子窃笑:“不怕三哥笑话,二中里——我是这个!”他大拇指一竖,意为自己是此处的“棍儿”,自豪地说:“在二中有啥事要办,有啥人要收拾,三哥就言语一声,千万别客气!”苏敬钢心里原本在笑他,却反被他提了个醒儿:“那你帮我打听个人。”八幺子问:“谁?”——“知道是谁还用你打听?”苏敬钢不耐烦地说,“只知道是个吹长笛的,瘦高个儿,背灰色书包,上面印着音乐XX的没看清楚,我要知道他叫啥名字,几年级几班。”八幺子一拍胸脯,两眼放光说:“得嘞!改天我请三哥喝酒!”他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频繁地跟其他学生打着招呼。
半个月过去,仍没等到小尾巴一帮来报复,倒是有别人找上苏敬钢家门,是住菜行北头儿的老孙,带着他儿子来算账的。半个月前,小孙被苏敬钢痛揍了一顿,头上纱布到现在还没拆干净。老孙跟老苏来要医药费,老苏也不磨叽,赔了人家十七块钱,说给孩子买点儿水果吃,又替儿子赔了个不是,一句废话没有。苏敬钢此时刚好进屋,狠狠瞪了小孙一眼,小孙发怵,直往老孙身后躲。苏敬钢见小孙那个蛋样子,忍不住又想笑,亏他还比自己大一岁!——揍小孙,只因跟南市场的一帮人掐架时小孙吃里爬外,替敌方通风报信,害得苏敬钢几个先前藏好的枪刺、刮刀等家伙被敌方提前撬了去,直到开战前才发现,被逼空手上阵,险些栽了大的。小孙之所以阵前倒戈,就因为亲爹老孙在南市场卖货,把自己也当成南市场的人了——可是他家住大西菜行啊!平日尽跟在苏敬钢屁股后面蹭吃蹭喝,这种叛徒就该打!
孙家父子走了,苏敬钢若无其事地坐下来跟爸妈吃饭。苏敬钢头上有两个哥哥,先后结了婚,早都搬出去住,老房子只剩下这一家三口。
“你小子别老缠着人家小娜,有点儿出息行不行!”老苏闷头吃着,眼睛没看苏敬钢。
“张婶儿跟你说的?”苏敬钢停下手中筷子。
“非要人家说在脸上啊!我瞎吗?”
苏敬钢不吭声,狠扒拉了一口饭。
“人家那姑娘当然好,大西菜行谁不知道!就凭你能配得上人家?”
“不就送她上学嘛!”苏敬钢驴脾气窜上来,饭碗使劲儿一撂,震得叉脚桌子直晃。
老苏也摔碗,瞪着这三儿子,心头是又恨又堵。可说回来,老苏最喜爱的也是这老三,因为三个儿子中只有老三跟自己最像:聪明,手巧,主意正,脾气暴,在外从来不受窝囊气。
苏敬钢瞧着老苏挤眉弄眼地喝酒,咽了一口唾沫。
“咋?馋啦?”
苏敬钢含糊地说:“给我点儿钱。”
“又要钱!你那裤兜儿是无底洞啊?”
苏敬钢母亲终于忍不住说话。
老苏犹豫了下,掏出五块钱,按在桌子上:“对人家小娜别抠门儿,但也别花冤枉钱,说不定啥时候我还得给谁家赔医药费!”“再添点儿。”苏敬钢唯有这种时候说话底气不够足。老苏又捋了两张皱巴巴的五毛出来:“你要这么多干啥?”苏敬钢解释说:“我看张婶儿家的苞米面包子里连个油星儿都见不着,想给他家买二斤肉馅儿。”
苏母鼻子里“哼”了一声,讽刺道:“就你大方!像是咱家天天吃龙吃凤似的!”苏敬钢充耳不闻,抓起钱就出了门——“这三驴子!你要再这么惯下去,早晚真成流氓啦!还没看出来吗?他随你们老苏家的根儿,随你那个当土匪的爹!”苏母愤然离桌,坐回炕上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
苏敬钢兜里不缺钱,甚至还算得上富裕。但他现在急需钱。因为他要造一杆枪,一杆可以崩人的枪。他心里有数,大战在即,小尾巴必定有备而来,到时绝不是舞刀弄棒那么简单。所以,苏敬钢才想到用枪,一杆能救自己命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