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7年,入秋。
九月,这座城的月亮会比一年中的其他时候更大、更明亮。苏凉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也懒得想,毕竟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苏凉的驾照刚刚下来,学车和考驾照的钱都是冯劲出的。冯劲说:“你学会开车我就敢让你自己去大连接货了,也省得我每次都对手底下的人不放心,个个都有私心,在海关吃回扣,抬高我运费,等你跟子肖熟了这一摊子,早晚我把那几个小兔崽子给辞了。”
苏凉得到冯劲指示,从公司出来时已是夜里十二点。这是一批急货,多在港口停放一天就多赔好几万,只得在第一时间去大连港口接货。这两年,冯劲将积累了多年的流动资金投放到了房地产市场,跟另外几个做实业的老板合伙开发一个楼盘,地点在城的北郊,那里以前曾是普通农田,自从2000年来城市化发展迅速,市政府下令将这座城建国初期赖以生存的支柱重工业——改革开放后落寞的夕阳产业,搬迁至市区以外,腾出城内的空间给开发商盖新楼盘。冯劲他们将眼光放到北郊,因为那里的地皮远远便宜过市内,而针对的人群则是攥着大把闲钱想要躲避城市喧嚣的富人,他们要的是一片没有空气和噪声污染的绿地,冯劲他们就是要在这片绿地上盖私人别墅。
冯劲把公司的产业重心投入房地产后,进出口贸易的业务就逐渐转交给了苏凉和冯子肖。交易和谈判都不归他们管,他们只负责去大连海关收发货物。用冯子肖的话说,就是他妈跑腿儿的活。
苏凉用冯劲给的钥匙去车库里开公司的公用本田,突然被人在背后拍了一巴掌,惊得一身冷汗:“你有病啊!”冯子肖得意洋洋:“我爸是不帮你揽私活啦?还背着我!真不够朋友!”苏凉惊魂未定:“你爸只说不让我告诉你!”冯子肖咬着牙骂:“操!我就知道他信不过我!”苏凉说:“你一个公子哥,不是最烦跑腿儿的活嘛!”冯子肖又骂:“我是怕你一个人寂寞,再加上你那开车水平跑高速,谁他妈能放心?”冯子肖说完,固执地去开自己的宝马,苏凉阻挠说:“你爸说了,必须开本田去,牌照不对接不了货!”——“从来就没听说过!”冯子肖催促苏凉,“快上来!开那破车明天晚上也到不了大连!”
漆黑无尽头的高速公路,唯有前后大货车的车头灯可以为前路指明方向。
冯子肖骂了一句:“路灯都是摆设,一点儿亮都照不到,听说立这些路灯时政府报价每根灯柱子成本四万,全他妈是纳税人的钱啊,这社会完蛋操了!”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提神,狠狠将烟圈儿吐进黑夜里,飘散得不见踪影。车窗只开了一道窄缝儿,冷风就嗖嗖地灌进来,冯子肖冻得打了一个激灵,连忙关上窗,烟灰在车里散落得到处都是。
苏凉坐在副驾驶位上出神——夜色最爱渲染是非,许多事在白天里动脑想思路会很清晰,可是到了晚上再回味,理智就会瞬间被情感击溃,一而再地对自己出尔反尔。苏凉明明知道,林伊敏碰不得。尽管方夏固执地说了分手,可苏凉清楚那并不是她心底所想,方夏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借口,让自己原谅苏凉,却偏偏又不理苏凉,不给苏凉解释的机会。冷战对于异地恋,就像一座自我封闭的地下碉堡,里面的人不打开门邀请,门外的人永远别想要走进对方的心。苏凉想知道,方夏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还没折磨够他,还是要以另一种方式报复?苏凉不断地给方夏发短信、写邮件、打电话,方夏不回、不看、不接。只曾在电话里给苏凉留了一条语音信息:苏凉你这个大骗子,你去死吧。苏凉也有心结:方夏跟徐大疆的关系究竟是不是像林伊敏形容的那样?他永远无从得知。
说谎很简单,只要每一个说谎的人心里都坚信对方是自欺欺人的傻瓜。
苏凉相信如果自己直白地问方夏,方夏一定不会骗他,然而令苏凉痛不欲生的是,每当想到早晚有一天方夏问起自己跟林伊敏的真相时,自己究竟该不该对她说谎。
就在苏凉收到方夏的语音信息那晚,苏凉发了无数条短信给方夏,依旧被方夏当作空气。
他喝得有些多了,便没再发。
当晚冯劲在大酒店的包间里接待了一个新客户,是位姓吕的女老板,三十八岁,带着两个年轻女职员从大连过来谈生意,她们的公司主要负责冯劲货运的物流。冯劲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吕总,由于之前合作了近十年的物流公司老总吃了官司被抓,他不得不寻觅新的、稳妥的公司合作。饭局前半小时,冯劲才给苏凉和冯子肖打电话,让他们过来救场,说之前没想到对方清一色来的全是女人,公司里那几个女孩子这回是派不上用场了。冯子肖琢磨了两秒说:“敢情儿拿我们当鸭子使呢!”那时的苏凉已经多少明白了些生意场的道理:人际交往中的大多时候,并没有看到的那么单纯,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肮脏,有的不过都是周旋与利用。苏凉对冯子肖说:“生意谈成是正事儿,舍不下脸皮怎么能成事?又不是让你舍弃贞操,何况你已经没有贞操可言了。”苏凉在那段时间一心想要多赚钱,冯劲一早就曾应承他,等以后他自己能跑大连接货了,每单生意再给他单独提成。
当他们赶到酒店包间时,转盘桌子上已经铺满了豪华大碟的菜,冯劲正拉着吕总的手说话:“叫你吕总就见外了,冯哥叫你一声妹子!妹子,你说像咱们这种做贸易的,外面人听着好听,以为我们赚钱就跟空手套白狼一样,可你我最清楚,累得跟他妈驴一样!天天提心吊胆睡不好觉不说,货一天不靠港,这心就一天都落不下地,靠了港呢?这个拔你两根儿毛,那个揩你几滴油,不把所有大鬼小妖的都喂饱,货你就根本别想提走!”吕总连连点头,感慨遇到知音:“冯哥净说大实话!物流更跟三孙子没啥区别,货安然无恙,我们就赚个辛苦钱,可货要是有什么闪失,那就得赔个倾家荡产!”冯劲顺势说下去:“对啊!说到底还是货的安全最重要,所以说你是我的衣食父母啊,你就是我的关二爷,就算我千里走单骑,那也得你保驾护航啊!”冯劲放低了声音,“咱们这合作里边有些具体事儿,哥哥还得跟你再单独细唠。”
冯劲把吕总拉远,说话声越来越小,忽然想起什么,对苏凉和冯子肖说:“你们年轻人一起有话聊,慢慢吃着唠!”苏凉跟冯子肖给两个女孩子敬酒,对方也不客气,干了酒又继续吃菜,虽然年纪轻,可一看就是在酒桌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冯子肖见其中一个女孩面容姣好,便忙活着给人家变魔术,女孩被骗得惊叫连连,桌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角落里,吕总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冯哥,你说我容易吗?离婚,下岗,带个儿子,我从十六平方米的海鲜饭馆儿一路干到今天这样子,用了十二年,你说我容易嘛!”冯劲红着脸,伸出大拇指说:“妹子是铁打的女人,让我这个老爷们儿都自愧不如!”
从酒店大堂出来,冯劲打车送吕总回住的地方。两个女孩意犹未尽,非要苏凉和冯子肖带她们转场去唱K。苏凉真的累了,他见冯子肖在一旁跟漂亮女孩腻腻乎乎,领会了他的意思,推辞说不去,就此散了吧。冯子肖跟漂亮女孩一听此话,马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消失了。剩下的女孩问苏凉,我们怎么办?苏凉本来心情就不好,见女孩竟不知趣,不留情面地说,不怎么办,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女孩表情微怒,又缓和说,反正你也没事做,就带我随便逛逛吧。苏凉说,谁说我没事做?女朋友等我呢。女孩固执地说,刚才在桌上怎么没听说你有女朋友?你骗人!苏凉终于忍无可忍,但终想到为了冯劲生意不该得罪人,于是说,我真的没骗你,我这就把她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