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11年11月15日。
苏凉昏迷第二天。
方夏已经一天一夜未合眼,大早上仍在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郭医生带人来病房给苏凉看片子。郭医生在电话里说:“我这边马上要上一个手术,再说我是管胸肺的,苏凉是脑子摔了,就算我过去也帮不上大忙,你再等等。”方夏对着她的郭叔叔大声喊说:“我不管!你要是不来,就把你认识的所有最好的脑外科大夫都找来,就现在!”方夏撂下电话,才发现站在身旁的冯子肖,还有少数几个朋友都被她狂躁的嗓门儿吓呆。
方夏深深叹过一口气说:“你们都回去吧,我一个人陪苏凉就行了。”
前一天,苏凉从三层楼高的地方头颈着地摔下来,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方夏让救护车直接开到了医科大学,托人找关系以最快的效率给苏凉做了脑部CT和磁共振,除了严重脑震荡,急诊室的几个大夫暂时从片子里排查不出其他病症,只等专家来给确诊。
方夏在病房里坐立不安,冯子肖打开了单人病房里的电视看,还笑出声,气得方夏上去一把拔了电源插头,怒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不走?少给我添乱!”冯子肖委屈说:“我不是怕一会儿又做这个那个的检查不知道还要多少钱,才在这儿守着嘛!”方夏在两天里俨然变了一个人,继续暴怒地骂:“人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还有心看电视!要你有个屁用!”“哪有那么夸张!”冯子肖好声好气地安慰说,“你也冷静一下,我估计肯定不会有大事,脑震荡昏迷最多不超三天也醒过来了,以前我们宿醉还得昏睡两天呢!我打赌苏凉明天就醒过来,我预感可准啦!”——“给我滚!”方夏硬是把冯子肖骂出了门。
冯子肖出了门,去交款处多付了两天住院费,想了一想,又找到护士长塞给她一千块钱红包,才出了住院部的门。
当时我正在楼下,见冯子肖走出来,忙冲他使眼色过来帮忙——我们试图拦着要去病房找苏凉和方夏的两名警察。那时的我,已经从刑警学院毕业,开始在派出所实习。我让冯子肖拖延两名警察,躲到一边打给我师父,问他有没有认识人能帮忙说上话,师父说这事有点复杂,除了地方派出所,还牵扯到空警和航空公司,一时办不了。冯子肖要给人家塞钱,两名警察理也不理,直奔电梯上了楼。我跟冯子肖陪着他们来到苏凉的病房,方夏正趴在床边抹眼泪,见到警察进来,匆忙坐直了身子。
“我们来找苏凉了解一下情况,他现在能说话吗?”两名警察面无表情。
“你们觉得呢?”方夏同样面无表情。
“那你跟我回去做笔录。”
“不行,我要在这里陪他。”
“打电话换他家人来陪。”
“我就是他的家人。”
“换别的家人。”
“我是他唯一的家人。”
“他父母呢?”
“你们废话怎么那么多?”方夏冷不防扯出一嗓子。
“怎么说话呢!犯法你还有理了!”两名警察命令道,“快点儿跟我们走,你这两个朋友留下陪护!”
“除了我谁也不许碰他!”
冯子肖赶紧搀起一名警察的胳膊,指着我说:“警察叔叔,您看,我这哥儿们刘爽也是一准警察,你们是同行,还信不过他?不如你们就派他在这里看着,绝对不会放跑了人,方夏她父母在医院里工作,她留在这方便照顾。”冯子肖又干挤着眼泪说:“苏凉这孩子特别可怜,从小没妈,他爸也去世了,没根没梢儿的在医院躺着谁会待见他?把方夏留下来最合适,她尽快想办法让人醒过来,也好尽快配合你们工作,是不是?”两名警察也不说话了,冯子肖趁机拉着他们出门:“这眼瞅就到中午了,您二位也辛苦了,我必须代表不省人事的苏凉感谢你们的工作,走吧,咱去对面饭店随便吃一口!”两名警察虽严词拒绝,但也扭捏着被推搡着出了门。
病房里只剩我跟方夏。
我望着方夏憔悴的样子,而方夏在凝望着苏凉。她眼神空洞,好像一个没有魂儿的空壳。这几年里,我只见过方夏为数不多的几面,每一次我都是隐蔽在嘈杂的一群人背后偷偷凝望她。唯独最后一次不同,半年多前,方夏还在疯狂地四处打听苏凉的下落,她跑来找到我,求我帮帮她。她坐在对面,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说:“刘爽,你是苏凉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如果连冯子肖都不知道他藏在哪儿,就只剩下你了,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吧?起码有一点线索对吗?求求你,告诉我!”
方夏哭得令人心碎。
我终于看到了苏凉眼中的方夏,彼时彼刻仿佛我就是苏凉。方夏的眼睛有让人一眼望过后越陷越深的魔力,一直以来我都欣赏方夏的美,却从未被这种魔力俘获过,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跟她对望。
单人病房里的暖气烧得很热,我能感觉到汗珠从自己颈后淌过。
我干巴巴地劝方夏:“苏凉会没事儿的,你也别把自己身体累垮了。”
方夏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苏凉的脸,痴痴地说:“我知道他一定会没事儿,因为我想跟他一起好好活下去,他也一定希望我好好活下去。”
“方夏,你绝不可以犯傻,还有我们呢!”
“可苏凉只有我。”
那一刻,我懂了方夏,也懂了苏凉,懂了冯子肖和林伊敏,甚至懂了干爹,更懂了我自己。他们都是痴情的人,是痴迷这个世界的人,把我这个曾经置身于世外、了无牵挂的人强行拉扯进他们的故事,从那一刻起,我也不再是一个人。
“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你总要吃饭的。”
“不用了,你也出去吧。”
我一早就看见摆在苏凉床头柜上的被摔得变了形的红色保温桶,但我直到此刻才明白,我真的永远不可能成为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