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个人围坐一圈自助烧烤,林伊敏勤快地为众人忙活,烤熟的肉都是先夹给别人,当然第一个是苏凉。有女同学说:“你这是赤裸裸的偏向啊!怎么烤给苏凉的肉都是肥嫩嫩的,轮到我们这儿不是没烤熟就是焦煳的啊!”众人起哄:“林伊敏你脸怎么红啦?”林伊敏羞涩说:“炭烤的啦!”众人不依不饶:“不行!罚你一杯!”林伊敏为难说:“我今天不方便,饶了我吧。”带头女孩说:“偷奸耍滑!”——“我替她喝。”苏凉起身,干下一大杯啤酒。林伊敏颇为感动,来了硬气,对起哄女孩挑衅:“我的喝完了!敢跟我拼一杯吗?”女孩底气不足了,这时坐在她旁边的奔驰男突然起身:“我替她喝!”咕咚咚也干了杯中酒。——“哟呵——较起劲来了!”冯子肖热闹看得不亦乐乎。女孩见也有人替自己撑腰,底气也足起来:“公平起见,咱们两两结对子拼酒,敢不敢?”苏凉眼见对方是半年前促成方夏跟自己临别前不欢而散的罪魁祸首,当然不能示弱:“往死里喝!谁怕谁?”奔驰男确像是胸无城府的人,豪爽地说:“今晚不管喝多少,我都请客!”此话一出,冯子肖不乐意了:“谁就同意你请客了?”他心里实际在想:妈的,车输给了你,面子不能再让你赢走。冯子肖说:“今晚这桌我全包了!”冯子肖跟奔驰男你来我往着较劲,最后直接叫来了服务员,问:“这一桌加起来多少钱?”服务员说:“加上酒一共五百。”“这么便宜!”二人异口同声,一个说:“我给你六百,一百小费,收我的!”另一个说:“我给你七百,二百你自己留着,别收他的!”两人几个来回的对峙就把一桌子酒肉的价瞬间翻了一倍——“钱多烧手是不是?”林伊敏带着醉意训了一句,二人果然老实下来,商讨过后,为保公平,一人给了服务员二百五。林伊敏忍不住笑说:“俩二百五!活该!”
苏凉的记忆断了片儿,根本不记得自己是从哪一杯起喝倒在地的,明明前一秒还清醒着;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冯子肖和林伊敏一起架着扛进了宾馆房间。冯子肖尚还清醒,趴在醉死的苏凉耳边说:“别掉链子啊!”说完正要出门,发现林伊敏跟在身后,诧异地问:“你出来干啥?”林伊敏说:“我也不能睡这儿啊,就一张床。”“那不是一张‘大’床嘛!”冯子肖挑着眉毛,“再说也不能没个人留下照顾他啊,待会儿肯定还得吐!”冯子肖不容分说带上门出去。林伊敏望着四脚朝天瘫在床上的苏凉,去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蘸湿了给苏凉擦抹脸和脖子,苏凉突然抓住她的手,舌头僵硬地问:“赢了吗?”林伊敏先是一愣,顿时明白过来,哄着他说:“赢啦,赢啦,你把别人都喝趴下啦!”苏凉闭着眼嘿嘿地笑:“还是我牛!”林伊敏哭笑不得,手背轻轻掸着苏凉额头,自言自语:“你哟,还真是傻人有傻福,人人都巴不得对你好。”苏凉胡乱嘀咕了一连串,林伊敏一个字也听不懂,任由他去,进浴室洗过澡,自己的酒意也散了不少,裹着浴巾刚走出来,见苏凉“腾”地从床上坐直身子,吓了一跳。苏凉眼神迷离地盯着林伊敏的胸,盯得林伊敏心里直发毛,苏凉却恍惚地说:“我到底做错什么啦——”话没说完又倒回床上。林伊敏坐在床边,拨开苏凉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儿,用手帮他扇着风,心里不是滋味地说:“乖——苏凉什么都没做错,明天一觉睡醒,就让所有烦心事都走吧,今晚有我陪着你。”
第二天早上,苏凉被女人吵架的声音吓醒,刚要起身,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裤。林伊敏穿戴整齐地站在床尾,湿漉漉的头发还没吹干,素颜的她面色很白。
“他喝多了,我真的只是照顾他而已!你怎么就不相信呢?”
林伊敏在电话这头苦苦解释。
“我来大姨妈唉!我能跟苏凉做什么!”
苏凉明白了,电话那头是方夏,连忙抓过自己手机:七个未接来电。
林伊敏被切了线,见苏凉醒了,一脸沮丧。
苏凉无话可说,晕乎乎地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口干舌燥,嘴里一股难闻的胃酸味儿。苏凉在沙发上翻了半天没找到衣服,怯声问:“我衣服呢?”林伊敏用风筒吹着头发说:“昨晚你都吐身上了,衣服我洗了,还没干。”苏凉又问:“你是跟方夏打电话吗?”林伊敏对着梳妆台的镜子点点头。“为什么她会打给你?你都跟她说什么啦?”“我没说什么,是她打过来的,她怀疑我们做了不干净的事。”——“这种事有什么不干净的呢?”林伊敏自问自答,“可没做就是没做,凭什么被冤枉?”苏凉冷冷地问:“你是不是故意的?”林伊敏猛地转过身,瞪着苏凉,半长的头发散开了遮住眼睛:“苏凉,你有良心吗?热脸贴你的冷屁股,我可真是够贱!”苏凉被说得没了底气:“谢谢你昨晚照顾我,但你为什么非要让方夏知道呢?你还嫌我和她之间的矛盾不够深吗?”
这时苏凉的手机响了,方夏发来短信:
分手吧,混蛋。
苏凉脑子里一团乱麻,抢来林伊敏日本的手机打过去,方夏关机了。
林伊敏看着苏凉有气撒不出的憋屈样子,开口说:“苏凉,你要埋怨我可以,但我没做错任何事!我心疼你才愿意照顾你!方夏呢?这种时候是她在身边哄着你、疼着你吗?我都替她做了,她还骂我,我凭什么啊——”林伊敏委屈得眼圈儿泛红,哼唧说:“我就是看不惯她冠冕堂皇的样子!你对她这么痴心,你都知道她在日本是什么样子吗?你又怎么确定她有没有对不起你?”苏凉听得胸口一紧,哑口无言,可眼神里却对林伊敏传递着“你如实说”的讯号。
林伊敏一本正经地说:“这个学期她跟徐大疆走得特别近,俩人每个礼拜见好几次面,一起吃饭,一起喝酒,有一次我们喝多了,方夏还打电话叫徐大疆从大老远跑来送我们。苏凉,我就是见不得她这么对你!”苏凉故作镇定地说:“那倒也不能说明什么,是我让方夏帮的,徐大疆刚去日本什么都不懂……”——“你就傻吧!”林伊敏心有不甘,“全天下不是只有方夏一个人爱你,她也不是只属于你!爱情都是有比较的,我可以比方夏做得更好,我愿意留在老家陪你、照顾你,我可以为了你不回日本,让我爸妈在家里替我安排一份工作,我只要有你就够了。爱情不应该是这样吗?嘴上说愿意为对方付出,可什么实际行动都不做,有什么用?”林伊敏越说越激动,半跪着抱住苏凉的腰。
苏凉一动不动地说:“你也喝多了。”
林伊敏说:“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爱你。”
苏凉问:“爱我什么?”
“爱你痴情,有担当,够坚强。”
“可方夏爱我的小心眼儿和脆弱。”
苏凉松开林伊敏的手,走到窗台取了挂着的衣服套上,潮潮的,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从度假村开车回市里的路上,冯子肖仍在吹嘘前一晚跟同住的女孩如何怎样,苏凉全然听不进去,一路紧握手机,给方夏发了许多条短信,杳无回音。再次路过加油站,苏凉下车去厕所,回来时见冯子肖在车里玩着智能手机,笑吟吟说:“还敢说昨晚啥都没做?”苏凉定睛看冯子肖递过来的手机,页面是某知名大学生社交网站,林伊敏昨晚在相册里上传了一张照片:苏凉赤膊上身,侧着缩在白色的被子中酣睡。照片下面附着一句话:你睡觉的样子蛮可爱。
暑假的最后一个月里,苏凉再也没见到林伊敏,只在某两个深夜收到过林伊敏的几条短信:
如果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做了,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苏凉,你是大傻瓜!我的第一次给你留着!你不要我你傻!
苏凉,方夏只有一个,我林伊敏也只有一个!
苏凉能想象到林伊敏醉酒后发短信的情景:一定是在某酒吧或KTV里,全然无视身边的朋友,只顾猛灌自己,借酒开始发泄:或一言不发,或一首接一首地高唱苦情歌,哭得一塌糊涂,再被人搀进卫生间,吐得一塌糊涂。此情此景,一定会有两个闺蜜在旁,一个同样烂醉,掐腰咒骂:“哪个乌龟王八蛋把我家妞儿伤成这样子?不得好死!”另一个则轻拍着她的背,安慰说:“别去想他了,得不到的都是不该拥有的,不要自己折磨自己。”最后,就在林伊敏用冷水浸湿了脸,跟镜子里两眼血丝密布的自己对视后,趁闺蜜不注意,随手发出那些短信。
这种场面,苏凉在过去的一年里见得多了,男主角永远是由冯子肖扮演,而如今轮到自己,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滋味。男人可以同时爱几个女人,这句话,苏凉还未体验过真假,但每个女人总有让男人心疼的一面,在她们内心还是女孩的时候,还不懂得权衡和算计地去爱一个男人的时候。
等我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时,已是两年多后,在北京的一场饭局上。
苏凉再次跟奔驰男相遇,苏凉当时混在北京一年有余,跟一个女人同居,靠给各种二流杂志拍照片勉强糊口;奔驰男留学中途提前回国,在一家全球知名的投资银行的北京分部实习,月薪十几万。彼时的“奔驰男”已经名不副实了,因为他的奔驰已换成法拉利。他穿西装、打领带,挽起袖子跟人碰酒时露出亮闪闪的袖扣。桌上的女孩都围着奔驰男转,苏凉再不是女孩群中的焦点,他衣着邋遢,一头长发用发箍别到脑后,胡子楂儿没有理过,面容憔悴。彼时,苏凉即将二十三岁,没车、没房、没钱、没家,也就没有姑娘愿意理他。
那时我才懂得,不是苏凉变了,也不是姑娘变了,更不是世道变了——是时间变了。为爱而爱的感情,是专属于年少时的游戏。毕竟,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其他,这些“其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举足轻重,直至淹没年轻时对生活曾抱有的所有幻想和冲动。
苏凉对我说:爱一个人要趁早,成年后的爱情,不过是为相依为命找的借口。
西元2007年的暑假,方夏最终没有回国,打工也不去,家也不回,每天仰面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愣神。同屋的日本室友每天在对面跟男朋友唧唧喳喳地讲电话,没过几天直接把男友带回宿舍过夜。方夏终于忍无可忍,跟室友大吵过一架,再也待不下,走到街上吹风。她漫无目的,又不敢回家,更不知道该去哪儿,一直走到天黑,走到两脚酸痛,到了着名的新宿闹市街口时,已是深夜。一群黄毛长发、守在路边搭讪陌生女孩子的日本小流氓纷纷对方夏围追堵截,方夏被吓得狂奔着躲闪,终于在一个阴暗的拐角里哭了出来。以往不开心时,方夏都会打给林伊敏倾诉,如今她不知道该找谁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得胸中越憋越闷,快要被自己逼疯。就在这时,徐大疆的电话进来了,他的名字在方夏手机的通讯录已经被改为“大酱”。
“你在外面呢?怎么这么吵?”
徐大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给方夏打过电话,更没见过面。方夏也不明白,有些时机为何会这么巧,她抬头望着被炫彩的霓虹灯包裹住的夜空,毫无防备地在这一刻卸下了伪装,抽泣着说:“大酱,你能来陪我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方夏连忙抱歉地说:“对不起,你不会生气吧?”
“当然不会,你信任我,我很开心。”
“我是说我叫你‘大酱’,你不会不高兴吧?以前就听苏凉说,你不喜欢别人叫你外号。”
“你不是别人,只要你喜欢叫,我都愿意听,就算让我变成番茄酱、豆瓣酱、老干妈辣酱,拌饭吃了我也愿意。”
方夏在电话这端破涕为笑,两人约了在久违的咖啡馆见。
徐大疆赶过来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
方夏见到他时,绽放了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徐大疆掏出一袋薯片递给她:“不开心的时候就吃,吃着吃着就开心了,相信我!”方夏取笑他说:“你以前是有多不开心啊?吃那么胖!”徐大疆神情认真地说:“如果以后经常能见到你,我就再也不可能胖回去了。”方夏羞涩,闷头吃着,薯片在嘴里嚼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两边腮帮子忙活得像只小豚鼠。两人谁也没有刻意去聊什么,方夏一边吃一边望着窗外发呆,周末的午夜,东京最繁华的商业区依然人头攒动。
徐大疆随手拿过一本杂志,硬生生看了半个小时,才突然问:“想过以后什么时候回国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要看我爸妈,”方夏随口问,“你呢?”
徐大疆眼睛没离开过杂志,故作轻松地说:“你不走我就不走。”
凌晨两点钟,终于坐到咖啡店打烊。
方夏恍然大悟:“你回家没有地铁了吧?真不好意思!”“无所谓,”徐大疆说,“以后跟我说什么都可以,就是永远不要跟我道歉。”方夏“哦”了一声,问:“现在怎么办?”“随便找个地方住,大不了我去风俗店里过一夜!”徐大疆邪笑,方夏笑骂:“不正经!”徐大疆说:“你就不用管我了,怎么说我也得先把你送回宿舍。”
先坐午夜大巴,下车后又打车,回到方夏宿舍时已近凌晨四点。日本室友并不在,大概也是因为吵了架尴尬,回家去住了。进了屋,两人又聊了几句,徐大疆并没有赶着要走,方夏于是帮他泡了杯奶茶,再聊过几句,自己先困了,疲惫地对徐大疆说:“你要是不介意,就在我的床上睡会儿吧,反正也要天亮了,我睡我室友的床。”方夏扑到床上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懒地说:“真想不洗澡就睡啊——”徐大疆怂恿:“那就别洗了呗,反正我也不洗了。”“真好意思!不洗澡就睡我的床,我都没嫌你脏!”方夏说后又反观起自己身下的床单,“我室友平时就在这张床上跟她男友折腾,估计也没干净到哪里去,咦——”徐大疆听了这话,身体里有某种东西蠢蠢欲动,心慌气躁,翻来覆去一直到天亮也没合过眼,就静静地望着对床的方夏沉沉睡去,聆听她鼻息中微弱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