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决胜脸上尽是不耐烦:“啥事儿?”苏敬钢只是笑,不紧不慢地从军挎里往外掏:两瓶老龙口,两条红梅烟,还有一张泛黄报纸。“你啥意思?”刘决胜嘬了一口烟,“我不吃这一套!拿回去!”刘决胜当厂长的七八年间一向“来者不拒”,苏敬钢早听左娜说过——心中暗骂,你跟我搁这儿装他娘的包青天?“刘厂长,既然您明白,咱俩慢慢唠,但东西您必须收着!”苏敬钢说着拉开刘决胜的抽屉,硬把两条烟往里塞。“干什么!”刘决胜一脸铁面无私,“你当我什么人?别跟我扯哩咯儿咙——”刘决胜的手劲儿哪敌得过苏敬钢?越反抗越无力,烟盒在推让中被二人捏扁,苏敬钢趁机往抽屉里一扔,用力一关,刘决胜抽手不及,手背被抽屉夹了个结实——“不好意思刘厂长!”苏敬钢连忙道歉。刘决胜疼恼了火,伸手往桌上一划拉,一瓶酒应声碎地。此时,办公室门被推开,探进来一张中年女同事的脸,诧异地望着地上狼藉,说:“我待会儿再过来。”——“大姐你进来吧!我跟刘厂长闲唠嗑儿呢!”苏敬钢笑眯眯地回头说。女同事半信半疑,推门进来,对面办公室的门正大敞着,一桌子伏案工作的同事都抻着脖子往厂长屋里眺望。刘决胜看不懂苏敬钢要唱哪一出戏,踩灭烟头,说:“你知道自己在干啥不?”“当然知道,”苏敬钢口气不屑,侧过头对女同事说,“大姐,你就坐这儿听着。”他摊开那张旧报纸在桌上,说:“这是78年的二中校报。”苏敬钢手指从一行字上划过:“这是期末考试的状元榜——左娜,全年级第一。”
“你到底想说啥?”
“选送夜大的人里,有大学生吗?”
“废话!大学生还念哪门子夜大?”
“除了大学生,厂里还有别的女同事比左娜学历高、成绩好吗?”
“左娜聪明,脑子活,这些厂里都知道。”
刘决胜重新点上一根烟,轻叹着说:“确实是个不错的小同志,将来一准成为厂里的骨干……”
“啥叫将来?这次为啥不选她!”
“左娜工龄不够,等明年吧,明年还能有名额……”
“等个屁!”
苏敬钢的大掌拍在校报上,震得油墨欲飞。“你……咋说话呢?”刘决胜吓得烟已烧手仍不觉,烫掉了地,又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摸烟盒,只听自己一声惊叫,连手带人缩回了椅子背上——烟盒被苏敬钢手中紧抓的军挎斩成两截儿!刘决胜目瞪口呆,当是苏敬钢天生神力,哪知苏敬钢从军挎中抽出一把雪亮的菜刀!“啊——”,又是一声尖叫,女同事拔腿刚要往屋外冲,被苏敬钢厉声喝住:“谁都不许走!”
厂长办公室门口聚来看热闹的观众。
菜刀直指刘决胜的鼻尖:“刘厂长,我今天只求你给左娜一个公平竞争的机会,全厂投票,不管左娜选上选不上,完了事我都跟你去派出所,现在我就问你一句话——这机会,你给还是不给?”刘决胜强压着粗气:“小伙子,你……先冷静,不是我不给左娜机会,厂里有硬性规定,工龄不够……”苏敬钢打断:“就是不给呗?”——尖刀扎穿木桌面,直挺挺地戳在刘决胜面前,苏敬钢大声说:“大家都给做个见证,刘厂长是不是公平人,你们心里比我清楚!既然他今天不能给断个公平案,我帮他断!”刘决胜的脖子被苏敬钢拽着拖到刀刃前只差半寸,突然两眼一闭:“我给!”
“给啥?”
“给左娜机会!”
“啥机会?”
“送左娜去念夜大!”
苏敬钢拔起刀冲门口众人喊:“都听见厂长的话没?”众人如一窝受惊小兽,紧靠彼此,连一个敢点头的都没有。苏敬钢转头问中年女同事:“广播室在哪儿?”“隔……隔壁……”女同事本欲向身后指,手却抖得抬不起来。“大姐,求你帮个忙,现在去广播室公布一条通知。”“我……我不会说,我给你找广播员去……”“不用麻烦了,你去开广播,就一句。”“啥?”“厂里领导决定,选派左娜去夜大进修,即日生效,不再更变。”
刘决胜拼命松着脖子,惊魂未定:“你太愚昧!”苏敬钢抓起剩下那瓶酒,用刀刃划开盖子,“咕咚咚”灌下小半瓶儿,随即往刘决胜的茶缸里倒,推到他面前:“喝!”刘决胜手抖着端起来。“第一机床厂,苏敬钢。”苏敬钢抹了一把嘴角,“今天对不住了!你随时可以叫派出所来抓我,我就在厂里一动不动等着你。”苏敬钢笑了,笑容淡得若有若无。他从容地穿过被同事们让开路的走廊,尊贵得犹如当年受全国人民夹道欢迎的西哈努克亲王。
秋风扫落叶,快如眨眼一瞬;白雪压枝头,重如千年一叹。
这座城每逢秋冬联手之际,连成百上千根烟囱里冒出的黑烟都由浓转淡。几百万人口的城池从黑灰蜕变为灰白,最终在初冬的第一场雪后变身为彻彻底底的白。只可惜,这种白只可暂存半日。半日后,皑皑白雪被脏兮兮的鞋底与自行车轮重新轧回灰白,一整日过后,重归彻彻底底的黑。
初雪过后,苏敬钢隔着两层厚厚的棉手套拉着左娜的手,漫步在城北古刹八王寺门前。他抽出两瓶在棉衣袖子里暖过半个钟头的“八王寺”汽水,递给左娜一瓶。他们紧挨在寺门前的石阶上,与饱经百余年战火洗礼的哼哈二将并立。“你知道吗?这些石阶有三百多年历史了。”左娜双脚频频跺在被雪掩埋住的石阶上。苏敬钢一脸不可思议:“有这么久?”“知道八王寺是为谁而建吗?”左娜突然起了戏弄苏敬钢的兴致。“傻子都知道,八王寺嘛,当然是为八王建的!”苏敬钢信心满满地打出一个嗝儿。“错啦!傻子!”左娜咯咯地笑,比跺雪声还清脆。苏敬钢疑惑地问:“难不成是为王八建的?”“没正形儿!”左娜捶了苏敬钢一拳,“是为英王阿济格而建。”“阿济格是谁?”“努尔哈赤的第十二子。”“嗯,努尔哈赤我知道。”苏敬钢认真地说。“阿济格跟十四子多尔衮、十五子多铎是同一个娘生的。”“多尔衮我也知道。”苏敬钢听得入神,不忘卖弄,“多尔衮能打!”“其实在历史上,阿济格比多尔衮还能打。”“比多尔衮还能打?真假?”一提到打打杀杀,苏敬钢就入了迷。“骗你干吗!当年清军入关,阿济格身为前锋,大破李自成,后来多次平定叛乱,战功赫赫,据史书记载,阿济格是努尔哈赤十六个儿子中最骁勇善战的一个。”苏敬钢还是第一次被“知识”吸引得如此之深,“那后来呢?”“兵变失败,被顺治赐了自尽。”
“唉——”苏敬钢一阵悲凉深入骨髓,文绉绉地感叹,“英雄气短啊!”左娜第一次见苏敬钢深沉的样子,觉着好笑,继续说:“阿济格在亲王里排行第八,俗称八王,当年又和着名的八大铁帽子王同住这座城内,所以后来许多老百姓误以为阿济格是八王之一,才混淆了八亲王和八王,其实阿济格的权威远在八王之上。八王死后停灵于此,就是八王寺了,后面那一座就是他的家庙。”左娜指着紧闭的寺门深处。苏敬钢杵在一旁,凝望着左娜,觉得她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佩服地说:“你懂的可真多!”“都是书上写的,赖你自己不好好念书。”左娜眼中流露出亲切的鄙夷。“我听你讲不就成了?”苏敬钢满不在乎,将手中汽水匀进了左娜的瓶里。“你喝的八王寺汽水,传说就是这里的一口清泉井酿的,当年康熙回这座城祭祖,喝了这口井里的泉水,这井水就被奉为御用之水,号称关东第一泉。”
左娜讲得眉飞色舞,苏敬钢见了很是欣慰,说:“大学生都不如你。”苏敬钢赞得真心,然而在左娜听来更像是嘲讽。左娜戏弄着手中的汽水,指甲抠得玻璃瓶“吱吱”作响——但凡心有不快或紧张不安,左娜都会下意识地用指甲抠触手可及的一切东西。“说说你上班的事儿吧,没跟人打架吧?”左娜岔开话题。“你听谁说的?”苏敬钢一惊,以为有人私下打小报告。“没谁说啊!我就问你是不是又打架了?”“绝对没有!我都上班了,还能跟谁打架?”苏敬钢回味一番,得意地对左娜说:“不光没打架,还当了技术标兵呢!过完年一开春,我就代表厂里去参加技工比赛!”左娜斜着眼问:“没撒谎?”苏敬钢信誓旦旦:“改邪归正了!不好好上班,咋挣钱给你花?”“谁稀罕花你钱!”左娜在雪中跺脚以示坚决。“天冷别拔坏了脚,你穿这个。”苏敬钢从军挎里取出一个鞋盒,让左娜打开,是一双白色方口棉鞋,里子是毛的——“真漂亮!”“托人从上海带的,你留着上班穿。”苏敬钢美滋滋地欣赏左娜满脸的欢喜,哪知左娜突然扣上盒子,质问:“是不是托周晓燕买的?你说实话!”“当然不是!”苏敬钢扯谎的草稿已在腹中演练千遍,脸不红不白地说,“托一个别的朋友,他爹是乘警,买啥都不用亲自跑腿儿……”——“真不是周晓燕?”左娜盯着苏敬钢的眼睛看,见他面无惧色,方才笑着说,“谢谢!”
苏敬钢撒了谎,除了这双鞋,之前送左娜的喇叭裤、雪花膏、大白兔奶糖,没有一样不是托周晓燕买的。周晓燕心知肚明,可为了讨好苏敬钢还是照带不误,至少借此能跟苏敬钢每周都见上一面——此前某个周日,苏敬钢跟周晓燕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时,从一个额外的包袱中展开一件黑风衣:“拿错了吧,这是你买的?”“我买的,没错!”周晓燕摘掉乘务员的帽子,调皮得像十四五岁的少女,“不过是买给你的啊!”——“给我?买东西给我干啥!”苏敬钢把风衣胡乱折起来,递回给周晓燕,“下次别白瞎钱了,拿回家给你哥穿吧。”周晓燕爆脾气蹿上来,狠狠打了苏敬钢的手:“凭啥你能给左娜买东西,我就不能给你买?凭啥!”周晓燕不由分说地将风衣披在苏敬钢肩上,踮起脚,帮他将颈后的大衣领子竖起来,端详了半分钟,好不得意地说:“比杜丘还潇洒!”苏敬钢呆呆地问:“杜丘是谁?”“高仓健啊!日本明星,就是演……”周晓燕提起此事就牢骚满腹,埋怨说,“谁让你不跟我去看《追捕》?你说赖谁!”苏敬钢被一记香拳打得浑身冷颤,抓上东西,风衣也来不及脱就落荒而逃。周晓燕气得跳脚,眼睛始终离不开苏敬钢的背影——偏偏就爱!苏敬钢就像一根长在眼中的倒刺,他越是对左娜好,自己越是爱,死摁住这根刺拼命往自己眼里扎,一路扎穿心、肝、脾、胃,直戳心底。漆黑如夜的风衣被苏敬钢的宽肩撑起,兜进簌簌的风声——此后没过几年,当电视上第一次出现周润发身披风衣、叼着烟卷儿、顶风立于上海滩的潇洒背影时,周晓燕惊觉: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