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自己:是不是有些人死了,就真的死了,像从来没活过一样?
不是因为他们活生生时一无是处,而是他们在世上活过的真相,被一个个言辞苍白、智商平庸、不懂讲故事的人给埋没了,最终化作无名的尘土,被后来人一脚接一脚地踩成最夯实的一粒。那些讲故事的人,将别人的生平当作自己茶余饭后的谈资,几颗瓜子儿的工夫就能从生说到死。最不寒而栗的是,他们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就是真相。可吊诡的是,真相长什么样子?
人永远只选择听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
可我告诉你,我就知道真相,关于一早烟消云散的人们——为什么我会知道?恕无奉告。反正也没人真打算去考证,人们只是想听故事。至于故事,好听就够了。我要讲的故事,关于一座城的三十年、两代人的青春与爱情,也关于一对平凡又传奇的父子——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事实是,既然我的生命终究洗脱不掉被别人参与过的痕迹,倒不如亲手把那些痕迹刻画得更深,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一刀一针地,修改细节。到最后,连我自己也说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又是我的幻象。但这似乎已不重要,真真假假,都没所谓。人生在世,总该有那么一两件事,无需目的,也无需结果,只为成全自己。我要做的,不过是讲好一个故事。
我干爹苏敬钢,抚养我这个孤儿多年,直至离世;他的儿子苏凉,是跟我自幼一起长大的兄弟——当然,或许他从没当我是兄弟。确实,我们曾一度形同陌路,但在我二十四岁的人生里,从未真正摆脱过他的影子。苏凉甚至可能从没瞧得起我,我反而一直对他很仰慕,最仰慕的一点就是:总有女人围在他身边,居然还都长得很好看。
我亲眼见过的,苏凉跟那么多女人在一起,是西元2009年的跨年夜,在北京的MIX酒吧。平日里总听说苏凉跟女人们的传闻,但那次印象深刻,除是亲眼所见,还因为当晚是我跟苏凉认识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请我喝酒——尽管最后掏钱的仍是冯子肖。他们挥金如土,庆祝冯子肖提前出狱。苏凉变了,连样子也变了。他用小半瓶发胶将刘海儿竖高,亮出额头,招摇过市。整晚最忙的就是他,忙着跟七八个陌生女孩推杯换盏,还时不时趴在她们耳边说悄悄话。女孩们被逗得眉飞色舞,直至一个高挑白皙的熟女从厕所回来,一屁股坐进苏凉怀里,高跷起二郎腿,以自己一弯三叹的身材示威:闲人勿碰。我瞥见她短裙下走露的春光:黑色蕾丝边三角裤。听冯子肖说,她对苏凉很好。
音乐震耳欲聋,豪乳、长腿、美瞳,隔着一层烟雾缭绕,好看得都一模一样,我恨不得自己多长出一对眼睛。就是这时,方夏朝我们走过来,一件深色羽绒服,跟全世界都格格不入。苏凉抬手招呼方夏坐,并没正眼看她——我很好奇,是不是全场只有我觉得方夏还跟几年前一样,美得不太像话?冯子肖递给方夏一杯酒,点了点他那刚生出一层青楂儿的脑袋。苏凉始终对方夏视而不见,同桌的女孩们更嗤之以鼻。方夏连灌了自己三五杯威士忌,终于按捺不住:“你叫我来就是欣赏你表演的?”——“你就是方夏吧?”熟女隔空举杯,先干为敬,随即捧起苏凉的脸,娇滴滴地说,“前女友来了,也不跟人家喝一杯?瞧你那小气劲儿!”
倒数开始,舞池中的男男女女彼此拥抱、亲吻。熟女对苏凉说:“宝贝,2010快乐!”激吻正酣,她单手高举相机,一张亲昵的自拍映出显示屏——坐在对面的方夏一眼就认出,那是19岁时她送给苏凉的第一份礼物。方夏在一片喧嚣中起身,转身离去。她落寞的背影令我心酸,本来我是想追出去的,可我的屁股却被自己的胆怯给粘在了沙发里,直到看见有人代替我,偷偷跟在酒醉的方夏身后出了门去,我才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