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6年,入冬前。
苏敬钢终于肯接受郭医生的治疗,苏凉算松下一口气。但父子俩谁也没忘了那一巴掌,话越来越少。有一段日子,苏凉每早起床都有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虚幻感。周一到周五住在学校,猫在被窝里跟方夏打电话,偶尔甜蜜,能暂时忘了困境。可周末回到家,一看到苏敬钢的那双眼睛,苏凉就不忍心。苏敬钢去医院,从来不让苏凉陪,来来回回嘱咐苏凉专心念书——有啥好念的?一个破体校!苏凉担心的是治疗费用,家里快没钱了,父子俩都清楚。苏凉连每个月的长途电话卡都快负担不起,每次附和着方夏在电话里说笑时,他都反复盯着手机上的通话时间。苏敬钢更是连办了月票的公交车都舍不得坐,骑回他那二手的电动自行车上下班。几个月前,苏凉转达冯劲要聚一聚的意思,被苏敬钢断然拒绝。“以后有啥事儿都不许求他。”苏敬钢只撂下这么一句,没解释,苏凉也懒得问——你当我愿意聚啊?到时人家开悍马,你骑一电动小屁驴儿去,好意思往大酒店门口停车吗?苏凉好面子,说到底还是随苏敬钢。可再好面子的男人,被钱逼到死胡同儿,还不是一样低头?苏凉拿定主意,背着苏敬钢去找冯劲。
“冯叔,我想在你公司做兼职,自己赚钱交学费。”
“学费那几个钱,冯叔给你拿。”
“我自己赚。”苏凉的固执中有种熟悉感,令冯劲为之一颤。
“子肖要是有你这么懂事该多好!等我安排下,到时你俩一起来,那小子除了败坏钱,四六不懂,该学点正经事儿了。”
入冬后,苏凉跟冯子肖一起进了公司。冯劲的公司做对外贸易,位于某写字楼的二十层,视野足以俯瞰这座城的全景。公司规模没有苏凉想象中大,算上老板冯劲才八个人,员工里地位最高的是会计小刘和库房老张。办公间是开放式的,冯劲的办公室在最里屋,用防盗门独立隔开。写字楼的地下室里有四间屋子被冯劲买下来,砸通几面墙做连体库房,两米多高的货架上堆满各式奢侈品牌:LV、Gucci、Chanel、Hermes,应有尽有,还有单反相机和笔记本电脑,简直就是小型西武商场。冯子肖惊呼:“早知道咱家有这么大个名牌仓库,我还去商场花那冤枉钱干吗!”冯劲指着他鼻子说:“想都别想!叫你小子来是让你学本事的!”
苏凉和冯子肖每周只去一趟,没任何实际工作,年长的员工们还对二人客客气气,俨然是养了两位少爷。一个月当二十多天闲人,冯劲还每月给苏凉开四千块钱,比苏敬钢的工资还多五百,苏凉心满意足。不用上班的日子,两人也不上学。苏凉被冯子肖拉着一起逃训练,冯子肖塞给教员五百块钱,永不记他们出勤,从此,学校对于他们就等同于宿舍。苏凉有时会想:往后的日子就这么过了?除了不玩网游,他跟宿舍那些白天在CS、魔兽世界里斗狠,晚上跟女朋友在电话里玩亲亲、摸摸的人还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混吃等死。苏凉买了一部二手笔记本电脑,跟方夏联系也不用再往网吧跑了。他经常去看方夏在网上更新的动态:新的社团活动、新裙子、新照片,还有新朋友在照片下面的溢美之词。苏凉对方夏新生活的立体感知全部来源于此,可方夏在电话里跟他聊的东西,他却越来越难懂:什么留学生学会竞选、什么Cosplay大赛、什么学祭义卖,苏凉一概嗯嗯啊啊,起初还算好奇,慢慢实在懒得再装,对方夏的话题提不起兴致时就故意大声地在电话里打哈欠。方夏不爽:“烦我了对不对?咱俩没共同语言了是吗?”语气里的危机感仿佛世界末日要来了。苏凉就说:“你想多了,你忙你的。”方夏就果真又忙起来了。方夏没空理苏凉时,苏凉真的是太闲了。他在网上报名了一个本地摄影俱乐部,每周末跟一群三四十岁的大哥们跑去近郊拍照,用方夏送的小卡片机,总被人嘲笑。这些人多半是背包客,豪爽好客,名贵相机愿意借给苏凉玩。苏凉白天学照相,晚上自学PS,打发起时间来很有效。冯劲给的“工资”少半自给自足,多半攒下给苏敬钢买进口药。每个月去医院拿药都是苏凉自己,苏敬钢每次给他的钱,苏凉都说够了,背后再添上自己攒的钱。
冯子肖每天睡到中午才睁眼,梳洗打扮后,开着冯劲淘汰下来的宝马出门泡妞,载上音乐学院或模特中专的女孩子去商场扔钱;晚上,还是泡妞,不同的是战地转至酒吧、Club、KTV,每周通宵三四晚。冯子肖去泡吧,每次都要拉上苏凉,可半年来苏凉只跟他去过一次。当晚的局是冯子肖为招待三个广东男孩攒的,都是当年他在深圳念小学时的玩伴。冯子肖最常去的Club叫荷东,无论他几时去都有超大卡位预留,因为跟经理熟。经理们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可冯子肖偏满嘴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姐姐”地叫,还会给小费。经理们被哄得开心了,都主动给他介绍女孩子。苏凉第一次来,算是开了眼:美女经理从舞池里兜一圈儿,身后就跟回来四个比她更漂亮的女孩,一个牵一个地坐进冯子肖开的台。三个广东仔也看得出家境殷实,叫了四五瓶插着烟花的香槟,招呼大家喝。对比之下,苏凉不太自在。他不懂这种玩法的规矩,自己该不该掏点钱出来?可就算把身上的钱一分不少地都搜刮出来,可能还买不起一个喝香槟用的杯子。“你鸡母鸡?冯子肖读小学时就很淫,饿年纪就追求我们的英语老丝!”名叫光仔的广东男孩操一口粤普跟苏凉讲笑,苏凉费劲地听完,摇头说:“我根本就母鸡他小时候在深圳长大!”另一个男孩给身边高束马尾的女孩满上一杯,马尾十分给面,喝了个交杯,整桌人叫好。
唯独一个小个子女孩默不作声,穿碎花裙子,拘谨地夹着双臂,坐在苏凉旁边。
“你怎么不喝?”冯子肖替苏凉搭讪,花裙子的屁股朝苏凉这边挪了挪,说:“我不会喝酒。”“那你俩下去跳舞啊!”花裙子怯生生地说:“跳舞也不会。”冯子肖瞪大眼睛:“你不是舞蹈学院的吗?不会是跟我一样走后门儿吧?”花裙子显然没听懂是调戏,认真解释:“我学舞台设计的,不会跳。”冯子肖泄气地努嘴,拍着苏凉肩膀说:“靠你自己啦!”苏凉和花裙子都听见了那句“嘱托”,局促起来。苏凉硬着头皮夸了句“你很漂亮”,花裙子像受了电击,肩膀一哆嗦,说:“谢谢。”苏凉苦于没预备第二手,傻傻地问:“你多大?”“你呢?”花裙子反问。“二十。”苏凉自己抿了一口酒。“跟你一样,”女孩试图继续毫无营养的对话,“其实,今晚你一进场,我就看到了……”——“不好意思!”苏凉裤兜里的手机狂震——“喂?”苏凉捂着另一只耳朵艰难收听,“是你吗?”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方夏醋意十足,“我名字是叫‘你’吗?”
“呵呵,你念绕口令呢?”苏凉一边讨好,一边跟花裙子示意“借过”,躲去稍静的洗手间,才好意思开口,“宝贝!行不行?”
“刚才怎么不敢叫?左一口‘你’,右一口‘你’的!”方夏质问,“你在哪儿呢?这么吵!”
“夜店,”这一点苏凉确没撒谎,“刚才旁边有人。”
“是不是女的?”方夏声音高出八度,苏凉耳膜刺痛,到底撒了谎:“男的!我跟你说过。”
“暴发户儿子?”方夏不客气地说,“你怎么成天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再说,这都几点啦?”
“这就要回去了——哎?东京还快一小时呢,都凌晨三点了,你怎么不睡觉?”
“我……”方夏低下声来,“想你睡不着呗!”
“这么大了睡觉还要人哄?用不用我拍拍啊?”苏凉趁机哄逗。
“拍得着吗?手够长吗?”方夏脱口而出。
电话两端同时沉默,彼此都不好受。许久,苏凉才又开口:“什么时候回家?”
“元旦吧,春节能不能在家过,我也说不准。爸妈加班回不去,姥姥和姥爷被小舅接去北京了,这年也不知道该在哪儿过,你说,哪里才算是我家啊……”
“老家也算家啊,不是还有我在嘛。”苏凉说得有气无力。
“哼!但愿你有工夫理我!”方夏酸溜溜地说,“就不耽误您花天酒地了!小美眉都等急了!”
方夏气哼哼挂了电话,苏凉心中不快,小腹跟着肿胀,站到小便池撒尿,冷不防被冯子肖从背后拍了一掌,尿断了流。“大哥,存心报复社会是不?”冯子肖嘲笑苏凉,边尿边抖着身子说,“没见过你这么跟女孩唠嗑的,一上来就问年龄,查户口啊?”“那问什么?”苏凉拉上裤链。“不能问!得夸!”冯子肖一语道破天机。“我夸了啊,”苏凉强调,“我夸她漂亮。”“切忌!不能夸漂亮!”冯子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你前一秒夸左边的漂亮,下一秒也能夸右边的漂亮,人家咋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女孩要的是被别人觉得独一无二。这招儿尤其对漂亮妞儿管用,她们听人夸漂亮耳朵早听出茧子了,不差你那一句。”苏凉听得入神,追问:“那怎么夸?”“夸品味,不夸长相。”冯子肖提好裤子,醉醺醺地洗手,对镜子里的苏凉说,“这里边学问大着呢,看你悟性了。”
回到卡位,几对男女各自成景:交杯拼酒的,醉卧一团的,还有的位子空了,多半是下舞池去了。唯独花裙子一动未动,手伸长了摊在身旁,像是特意为人霸着位子。“像你这种女孩子,不太适应这种地方吧?”苏凉坐下,花裙子扭捏地欠欠身。苏凉指着她大腿上的小碎花,问:“这是百合吗?”花裙子定睛看了看,说:“随便什么花吧。”苏凉说:“那就当是百合。”“为什么?”花裙子中了圈套,傻傻地问。“像你啊,”苏凉笑着说,“又白又纯,还实用。”“实用?”“喝一口,润肺提神!”苏凉坏笑,“可惜你不‘能’喝!中看不中用!”花裙子着实回味一番,突然绽开笑容:“你烦人!谁不中用啦?”苏凉推给花裙子一杯酒,说:“那你到底‘能不能’喝?”花裙子斟酌片刻,举杯灌了一口,咂吧着嘴说:“真辣!第一次喝酒!”
凌晨三点半,八九个年轻男女站在冰冷的夜风中,三个广东仔浑身打颤,拉着两个女孩缩成一团。领头的光仔要去通宵唱K,叫冯子肖跟苏凉一起。冯子肖帮他们打了两辆车,摆手说,不去了,吃个宵夜就回家。“食嘢?食女系真!”——“屌你啦!”冯子肖转头去开宝马,整晚都在跟他“结对子”的美女知趣地坐到副驾驶。冯子肖问苏凉:“上不上车?”“酒驾?想死啊!”苏凉跟花裙子伫立不动。“我送她吧。”苏凉看一眼花裙子,自己还晕得站不稳,“你回不回宿舍?”冯子肖斜着眼反问:“回去跟你彻夜谈心啊?”说罢,一脚油门儿开上大街。只剩苏凉跟花裙子两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送你回宿舍?”“门禁,回不去了。”“你家住哪儿?”“我家大连的。”花裙子冻得两个膝盖快要撞出响儿了,苏凉打车带花裙子去了一家连锁酒店。付过钱,苏凉送花裙子上到房间,正打算走,被花裙子拉住,她借着酒劲儿问,你不留下嘛?苏凉头疼欲裂,摇着脑袋说,我们宿舍没门禁。花裙子尴尬,跟苏凉客套了两句,要了电话,才依依惜别。
走出酒店,天刚放光。苏凉在空无一人的商业街上游荡,陆续有几辆点着鬼火绿的“空车”灯的出租车擦身而过。苏凉被冷风吹得清醒,掏出手机,翻出方夏的号码,发出一条信息:
回家吧,我想你。
第二天,苏凉起床,早饭已在餐桌上摆好,苏敬钢一如既往地站在阳台上抽烟。
冯劲来了。苏敬钢跟冯劲对视的刹那,苏凉看到的是天南地北、甘苦自知。
“你咋来了?”
“自打咱们老房子拆迁,还真是第一次回来。”冯劲巧妙地闪避开话锋,“这些年过得咋样儿?”
“都这个岁数了,还能咋样儿?不像你,越活越滋润。”
“你就别取笑我了!说来也赶巧啊,没想到俩孩子又成同学了!”
“没啥巧不巧,命里安排好的,谁也躲不过。”
“前两个月我让大侄儿叫你吃饭,你也不回话儿!”
“饭就不吃了,”苏敬钢回绝道,“你来看我,我已经够有面子了。”
“三儿,你再这么说话,我可生气了!这些年确实是我不对,光顾着瞎忙,忘了发小儿,我不是物!所以你得给我机会赔罪啊!”冯劲装傻。
“照顾好你老婆孩子就行了。”苏敬钢的眼神游离在整个客厅之外。
“从小到大,只要一到你这儿,肯定就是埋汰我!”
冯劲将无处安放的尴尬投向一旁的苏凉:“想当年,你爸带着我们几个,打遍菜行无敌手!谁敢跟我们叫嚣?一律摆平!你爸那身手,再加上大昆那不要命的——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所向披靡!你冯叔小时候虽然瘦,可打起架来,那也是挤着往前冲的……”苏凉问:“大昆是谁?”苏敬钢打断:“那时候不分好赖,跟孩子说这干啥?”冯劲再无兴致缓和,三个男人沉默地喝光各自手里的茶。
苏凉送冯劲下楼时,冯劲对苏凉说:“你爸精神状态不太好,你得劝他好好养病,等有空我再来看他。钱上要是有困难,就跟冯叔开口,冯叔当你是亲侄子。”苏凉望着黑色的悍马开走,锃亮的车门倒映出老旧的楼栋和院门。他实在想不通,苏敬钢为什么对一切都那么不屑?尤其是金钱。钱还咬手吗?冯劲送来那两盒名贵的鲍鱼、海参,大商场里至少卖上万。苏凉不信苏敬钢能一直摆到臭了然后扔掉。有种现在就顺窗户撇出去!至于苏敬钢跟冯劲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苏凉也没兴趣知道。他只是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也曾在过往十年的岁月里屡次出现——母亲离开这个家是对的,她那么美的一个女人,不该跟着一个心眼小、脾气怪的落魄男人,在大西菜行委屈一辈子。男人的无能,是唯一能令女人羞耻一辈子的污点。外面的世界,有钱,有光明,有好男人,换做是谁也得走。
除夕前日,方夏从东京回来了。苏凉望着方夏走过来时,打了一个哆嗦——她穿得太单薄,身上的外套顶多能算一块剪裁精致的布,下身更发指:短裙、短靴、黑丝袜,她像是从日本漫画里跑出来的,然而,在这座城的寒冬里穿成这副德行,冻死是分分钟的事。苏凉刚要拥抱方夏,才发现她身后还跟着别人。
“哎哟哟——这就是传说中的苏大驸马吧!”方夏身后的女孩眼珠快掉在苏凉身上,“果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养眼!”“就你这张嘴闲不下来!”方夏手戳着女孩羽绒服上的HelloKitty,“二十岁的大姑娘,还穿这么幼稚,难怪找不着男朋友!”“一般人本姑娘还瞧不上呢!不过,就在刚刚物色好一个!”女孩眉飞色舞。“谁?我认识吗?”方夏的“一根筋”暴露无遗,连苏凉都识破了阴谋。女孩揽过苏凉的胳膊,说:“我就看上你家苏凉啦!好姐妹有福同享吧,你初一、我十五?”方夏又急又气,苏凉只顾笑,忘了应该先抽出手,在闺蜜危险的玩笑中及时摆明立场。“还装呢!在日本整天想啊、念啊的,见面了反倒含蓄起来了,当我面不好意思啊?放心,我保证不吐!”女孩坏笑着,去了洗手间。
“林伊敏就爱欺负我。”方夏双手缠紧苏凉的胳膊,怕他再被人抢走,“伊敏是我在日本最好的朋友,我们在语言学校认识的,你说巧不巧?居然是老乡,初中还是一个学校的。”方夏对苏凉坦白,她只能在老家待一天。方夏的姥姥和姥爷被小舅接去北京,方妈让她去北京过年。“能不能花钱改机票?”“估计没戏,我妈已经通知小舅明天去机场接我了,还让我到北京给她回电话,鸡贼着呢!再说,明天就除夕了啊……”“明天几点飞机?”“上午十点。”“今晚在哪儿过?”“无家可归。”苏凉说:“去我家。”
“能带我一起去不?”林伊敏从厕所回来,拍着苏凉肩膀说,“管吃管喝就行,放心吧,吃好喝好就回家,绝不往你俩炕上挤!”“你流氓!”方夏被林伊敏戏耍得臊红了脸,连苏凉也支吾不语。林伊敏说:“逗你们玩儿呢!一顿饭都舍不得?”“那就一起回我家吃。”苏凉反悔,反而没了面子。“这就想让我放她回家?美得你!”林伊敏搂紧方夏,“下午还有安排呢,是吧宝贝儿?”苏凉的情绪一落千丈:“什么安排?”“约了几个初中同学吃饭,”方夏也觉着对不住苏凉,“一起去吧。”林伊敏哄着:“必须一起去!不去——小心你女人被别的男人拐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