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979年,距离当年高考还有整一个月。
苏敬钢明显察觉到,自从左娜见过周晓燕后,就不太爱搭理自己了。可左娜上下学时,再没有拒绝过苏敬钢的护送,她只是憋着不跟苏敬钢讲话。冷战多日,苏敬钢注意到左娜的一个变化:连续几夜,左娜都准时地出现在小屋窗前静坐,蜡烛也从小方桌移到了窗台上,她纤瘦的轮廓被映得清晰。左娜每晚坐到窗前,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捧着铅块儿大的戏匣子在怀里听,耳朵几乎要塞到喇叭里去。
只有苏敬钢清楚,左娜是在听歌。
左娜打小儿连话还不会说,就爱上听歌,爱到什么程度?爱到成了癖。但凡是带高低调儿的声响——不管是咿咿呀呀的样板戏,还是酒鬼老王头儿婉转的口哨儿,都能吸引小左娜的耳朵。等她长到十来岁,整日抱着戏匣子不放,可没多久就听腻了,翻来覆去都是那几部样板戏,太不洋气。直到“文革”拨乱反正,电台里才开始播放流行歌曲,无非都是铿锵有力的革命歌曲,最婉约的也不过是苏小明的《军港之夜》。左娜深感:还是不够洋气。直到高三那年开春,左娜正漫步在放学路上,途径一户平房窗前时,一种完全陌生的曲调传入她的耳朵:节奏明快,同时还弥漫着淡淡的哀伤。尽管声音极小,还是把左娜的耳朵抓得牢牢的,那歌声强将她的头摁在窗檐下,千回百转地往她耳朵眼儿里钻:那是一把男声,纯粹、通透,连咬字也让人浑身酥软。左娜的每一个汗毛孔都在收紧,从头到脚起了成片的静电——这就是外国小说里男男女女过的生活!缠缠绵绵、卿卿我我、风花雪月。
打那往后,她每天都渴望再听到那个曲调,那把声音。可惜,住那家的人像为了报复左娜特意搬走似的,那扇窗再没敞开过哪怕一道缝儿。左娜从此丢了魂儿,怅然若失,又万分嫉妒——那不是戏匣子,戏匣子里绝不可能有那样的曲调,更不可能不穿插广播员的报幕声——那是用录音机放的磁带。左娜第一次万分厌恶自己蠢笨的戏匣子——要等到猴年马月,我才能有一台录音机啊!
仅仅过了几天,左娜就得知了那把男声的名字:刘文正。再后来,左娜翻来覆去地把刘文正的歌曲听了无数遍,在她拥有了自己的三洋录音机后。三洋录音机是左勇买的,原本为讨好对象小芬。买录音机的六百七十五块钱,是左勇从家里偷的,那是张婶儿压箱子底的。张婶儿搬去医院照顾老左前,叮嘱左娜管好家里的钱,谁承想:家贼难防!左娜发现左勇偷了钱,气得一连三天一口饭都吃不下。有好几次,她看到左勇提溜着录音机一步三晃的背影,她就想拎起锤子冲上去给砸了,可每次总也下不去手——那么金贵的宝贝,却要整天给小芬那个连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土包子来“享受”!左娜越想就越气,越气就越吃不下饭,几天不到,瘦得眼窝儿凹陷——这些,全被苏敬钢看在眼里。
礼拜天,左勇提着录音机正准备找小芬,招摇地晃在大西菜行的街上,突然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拦住。“干啥去啊?”苏敬钢点上烟,没用正眼看左勇。“哟!是三儿啊!”左勇顿时不自然,宋连海一事后,还是第一次跟苏敬钢碰面,“正要去找你小芬姐!”说着,骄傲地晃了晃手中的录音机。“哎哟——”苏敬钢一把抢过,“这可是日本货!贵着呢!得二百多吧?”“二百多?”左勇一下来了精神,伸手比划了个“六”,高声说,“六百八呢!”苏敬钢爱抚起录音机的喇叭,用余光瞄着左勇脸上既得意又揪心的表情,说:“借我嘚瑟两天!”左勇支吾地说:“那个什么……”苏敬钢两眼一眯,不怒自威:“咋的?心疼?”左勇瞧明白了,苏敬钢这是要“文抢”!不借也得借,还不如觍脸送个人情:“说好了过两天就得还我啊,我倒是不着急,你小芬姐爱听歌儿,两天不听就耳朵刺挠……”“我哪回说话不算数?”苏敬钢拎起录音机,大摇大摆就走了。
苏敬钢得意地走在街上,回头率极高,他感觉手里的录音机放出来的根本不是曲儿,是万丈金光。
途经一家小卖部,苏敬钢买了一包烟,找过钱正要走,小窗口里突然探出一个尖脑壳儿,吓了他一大跳。那颗头贼眉鼠眼,神经兮兮地问苏敬钢:“哥们儿,要磁带吗?”苏敬钢费解地问:“要啥?”“磁带!”尖脑壳儿眨巴两下鼠眼,“顶好的机器,咋能放这么土的曲儿!”苏敬钢竟被说得脸红,鼓捣了半天,才找着暂停键。“我这有盘儿最新的,邓丽君。”“谁?”苏敬钢听不懂。“邓、丽、君!”尖脑壳儿语气暧昧,就像邓丽君是住在自己隔壁的小寡妇。苏敬钢还是一脸茫然。“台湾歌星,邓丽君啊!”尖脑壳儿说到“台湾”二字时,语气轻得发飘,“‘白天听老邓,晚上听小邓’——没听说过?”苏敬钢莫名地害起臊来。“我操——哥们儿你可真够土的!”尖脑壳儿说着,递出一盘磁带,“就这个!”苏敬钢被尖脑壳儿的气魄所感染,双手郑重地接过磁带——封皮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大头像:波浪卷发,小圆脸,两眉细弯,双颊绯红,笑容甜美得直沁人心脾。“保你不后悔!小声儿那叫一个甜,那叫一个浪啊!”尖脑壳儿咂巴一下嘴说,“听的时候背着点儿人,我卖这个都提心吊胆的。”苏敬钢直接把磁带揣进裤兜儿,问:“多少钱?”“四块。”——“你他妈咋不去抢呢?”苏敬钢摆出“武抢”的架势,佯装要打,尖脑壳儿吓得举手求饶:“我真没唬你!这盘最火!上价儿就贵!”苏敬钢临时改为“文抢”,手里刚好攥着买烟找回的一张两块钱,随手搓成一个绿团儿丢进小窗口:“就两块!”“哥们儿,我算服了你!我上价儿还两块五呢!”尖脑壳儿像被人割肉放血,痛不欲生,“以后要买带子就来找我,给你最低价儿。”苏敬钢满意了,两眼一眯,打着口哨儿,昂首阔步。他高大的身影被夕阳镀了一层金边儿,如一尊佛坛前持剑护法的忉利天王,美美地走进日落之西。
左勇傻等了三天,也没等到苏敬钢来还录音机。
左勇抓心挠肝地苦等至第五天,仍不见苏敬钢和录音机的踪影,终于架不住小芬的软磨硬泡,硬着头皮主动去找苏敬钢。“录音机啊——”苏敬钢一拍脑门儿,“忘跟你说了!录音机啊——坏了!”左勇差点儿哭出来:“你咋搞的?一到你手里就坏!”苏敬钢一脸无辜地说:“捅咕两下就不出声儿了!我寻思照着说明书自己修,全他妈是日本字儿!不过我送去南站的修理铺了,你别急,修好了给你!”左勇又气又怒,唧唧歪歪地走了。没过两天,又来找苏敬钢。“哪家修理铺?我自己去拿!”左勇强硬道。“哎呀——”苏敬钢一脸遗憾,“这么高级的进口货他们也没修过,不会,我把机器给了一个跑车的朋友,让他带去北京修,估计咋也得等半年吧!”
每晚,左娜要等到全世界都睡熟了,才从炕上爬起,取出藏在炕底下的录音机,大被蒙头,做贼似的听。被窝儿里的左娜苦不堪言,一路听还要一路抄歌词。磁带里没有歌词本,磁带本身也有毛病,总是绞带,左娜得用铅笔插进磁带孔,把磁条一圈圈卷回去,才能接着听。可左娜仍开心得要死,邓丽君唱,她跟着学,一字一句地模仿。她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从不知道自己竟有如此天赋。有了邓丽君的陪伴,半夜里,左娜再不觉得这房子空荡可怕了。西元1979年的某个夏夜,远在海峡对岸的歌星邓丽君,成了这个生长在大西菜行的女孩生命中的救世主。
六月下旬,这座城下起1949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雨,浑河的雨水一夜之间满溢,水漫青年大街。
苏敬钢望着窗外,家门口的小路被鸡蛋一样大小、冲锋枪一样密集的雨点儿打得泥雾蒸腾,阻碍了苏敬钢遥望左娜的视线。雨点儿激起碗大的泡儿,这是连雨天的征兆,人人都知道。至于连雨天放晴后的第一天有什么稀罕,就只有苏敬钢跟冯劲清楚了。放晴那天,一大清早,苏敬钢驮上冯劲,奋力蹬着大二八往北陵公园去了。清昭陵,坐落于城北,故称北陵,清太宗皇太极葬在里面。陵墓阴面的山脚下,有一片草树茂盛的野地,平日人迹罕至,偶尔有人现身。至于人们来这荒郊野岭都干什么,入口处的那块告示牌上已经详述:
一、禁止打鸟
二、禁止采摘
三、禁止钓鱼或打猎
四、禁止砍伐
五、禁止聚众斗殴
六、禁止点火
七、禁止从高处掷物
八、禁止随地大小便
但凡是“禁止”的,都是人们来这里要干的。苏敬钢和冯劲是为“三、禁止钓鱼或打猎”而来:连雨天过后,野物也都饿了几天,纷纷要出洞觅食,常见狐狸和黄鼠狼,运气好还有兔子,正是“打猎”的好时机。苏敬钢带了一根竹竿儿、一圈铁丝、几个网兜儿和塑料袋子,跟冯劲在后山逛了大半天,偏偏一个活物都没撞着。苏敬钢暗骂,莫不是这帮小畜生久居皇陵沾染了灵气?一个个都像知道老子要来吃它们似的,躲着不出来。眼看就快中午,等潮气一散,更是连根毛儿都逮不着了。两人只好放弃捕猎大家伙,转战一个水塘边。苏敬钢捉了一只小青蛙,用细绳儿拴在竹竿儿上,伸进水里,没一会儿就钓上一只大青蛙来。不到半个钟头,七八只大青蛙纷纷中招儿,被苏敬钢捆进了网兜儿,拴在树上。冯劲说,再逮点儿蚂蚱,于是俯身蹲地,一个扫堂腿下去,只见以长腿为半径划出的圆圈内百翅齐飞,苏敬钢撑开塑料袋子在半空中奋力一捞,大大小小的蚂蚱装满一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