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志愿上,苏凉填了市体育学院。
苏凉把这个决定告诉苏敬钢时,苏敬钢正在做晚饭,他并没诧异,反而多炒了两个菜。
徐大疆得知后,表示无限惋惜,可电话那头的一声叹息却掩饰不住他的兴奋——自己如愿以偿以高分考进北大医学部,前途一片光明。“徐胖子你该减肥了,除非你这辈子不找女朋友!”苏凉在电话里调侃徐大疆时,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半年多没剪过的头发已遮过眼睛。苏凉突然想把自己看个清楚,撂下电话,去楼下发廊花十块钱剃了一个圆寸。体育学院对于苏凉,一早吱声,抬腿就进,根本不需要高考。外地稍好一些的文科院校,苏凉不是去不上,他是担心苏敬钢身边缺人照看。高考前一个月,病查出来了,是肺癌。肺癌还不至于死,但要吃药,挺贵的药。家里没几个钱的存款,几乎等于没存款。不去外地念书,苏凉就省了大半的生活费,上体育学院,学校还主动给他奖学金,学费也省了。苏凉一想,何乐而不为?根本连招呼都没跟苏敬钢打。
苏凉住进大学宿舍的下午,还没有其他人搬进来。刚把两三件衣服孤零零地塞进衣柜,手机响了。
“喂?你好?”苏凉纳闷儿“无法显示号码”会是谁。
“您好,请问是苏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清脆的女声。
“小夏?”
“您好,这里是中国移动,您的电话已欠费,请您及时缴付欠费。”
“肯定是你们搞错了,我怕出远门不方便,之前就交了半年的话费!”
“好啊!整个暑假你都去哪儿鬼混了?”
“云南。”苏凉如实交代。
“你还有理啦?有你这样儿的吗?说走就走,你心里到底有我吗?”
“你不是好好的嘛!亏你好意思说!三个月前不打电话,怕影响我高考,行。两个月前不打电话,你自己准备考大学,行。上个月呢?该干的都干完了,连个电话都懒得打?”
“先打给我能死啊?”
“不打你也没死啊。”
苏凉恨信纸、恨电话、恨QQ和MSN,恨一切因为距离的存在诞生的发明。无论科技多先进,这些东西永远无法精准地传递情绪:日常的一句调侃,在对话窗里打成字,不在后面配上一个装可爱的表情,就容易被误以为是愤怒、侮辱。打电话,看不到表情,语气也能被歪曲。视频能看见,却还是少了一样:温度,拥抱的温度。异地恋,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拥抱这么简单,可有时,恰恰是一个拥抱,就那么难。
“喂?喂——”苏凉听到“嘀、嘀”的切线声,有股想把手机狠狠摔到墙上的冲动,可要是摔坏了,不够钱买新的。在这种本该肆意妄为的情绪上,自己居然还能用理智的脑子算钱,忍不住对自己骂了一句“操”,只把手机丢回床上。
“真是热烈欢迎!”一个男生进屋,一脸邪笑。
“对不起啊!”苏凉抱歉,“我不是骂你!”
“跟对象吵架了吧?”男生把干瘪的书包朝苏凉对面的上铺一甩,“理解!”
入秋虽已开冻,烟熏火燎的烧烤摊上却仍不乏左青龙、右白虎的社会痞子,穿背心露膀子地聚堆儿喝酒。冯子肖是个潮男,名牌牛仔裤松垮地卡在脐下半寸,哈腰、抬手时刚好露出armani字样的内裤边。苏凉正摩挲着手机,盼着方夏能打电话来,下午就那么闹翻,如鲠在喉。
“苏凉,我认识你。”冯子肖微醺着说,“高一那年省赛,我站操场旁看你跑五千米,当时我刚比完跳远。”“你不看啦啦队的大胸妹,看我干吗?”苏凉不胜酒力,少许即醉,“你不是同性恋吧?”“滚!五千米又臭又长,跟老太太裹脚布似的,你当我稀罕看?”冯子肖直言不讳,“跑你后面那个千年老二,是我高中时的哥们儿。”苏凉大为惊讶:“你是五中的?”冯子肖灌一杯酒下肚说:“你肯定在想,凭我这衰样子,咋能进省重点的?”冯子肖自问自答,“找校长走后门儿,花了七万。”苏凉追问:“你后来怎么不练了?”“吃不了苦。”冯子肖接着说,“今年省赛结束,我那哥们儿屁颠儿地跑过来跟我说,拿了第一,能保送清华了。当时我笑话他,你能跑第一?除非苏凉腿被人打折!”冯子肖拍着自己的大腿笑说:“结果还真被我给说中了!”
“不是被打折的,”恍惚中,苏凉瞟了一眼手机,无最新来电,扭过脸说,“我自作自受!”冯子肖点头说:“嗯,否则也不至于来这破学校,白瞎了。”苏凉反讽说:“你不也来了嘛!上大学咋不接着走后门儿?”“本来能搞到北京去,”冯子肖没听出苏凉问话里的酸味儿,一本正经地说,“我这种人念再多书有个屁用?我想留在我爸身边学做生意——你他妈瞎啊?”
“砰”的一声巨响,冯子肖将空酒瓶摔碎在地,一众酒鬼惊得回望,莫名其妙地盯着冯子肖和站在他身后的赤膊壮汉。“瞅不见人啊!”冯子肖借酒撒疯,只因壮汉尿急从他身后掠过时撞到了他的凳子腿儿。“小兔崽子!找死啊?”壮汉的手臂内侧文了一个“忍”字,“刃”字上那一“丶”被刻画成一滴下落的鲜血——文身对于壮汉,显然是重形不重意,恐怕是专门文给对方看的,提醒别人见到他要“忍”。冯子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双脚发麻,在壮汉的胸脯上推了一把,不幸自己被弹开,一屁股摔在苏凉面前的折叠桌上,啤酒瓶和竹签儿飞散一地。邻桌几个痞子趁机围住冯子肖,一顿拳打脚踢,苏凉也难逃一劫,最终沦为两只沙袋。当二人抱头被踢倒在地时,苏凉瞄了一眼冯子肖——他居然在笑。
冯劲来派出所领人时,冯子肖躺在值班室的地板上睡着了,苏凉差不多醒酒,蹲在对面角落里的四个痞子正虎视眈眈。冯劲没瞥一眼摊在地上的儿子,径直走到年轻的值班民警面前,自己点上一根烟,随后才给小民警递上一根,对方冷冰冰地推开——“提个神儿嘛!”冯劲半推半就把烟点上,顺手把剩下半包烟插进小民警胸口处的口袋,“留着抽。”苏凉看得清楚,半敞的烟盒里,塞着几张被卷成细筒的红票子。四个痞子也看见了,牙缝儿里蹦出鄙夷的骂声,小民警朝墙角伸手一指喝道:老实点儿!
冯劲拉着小民警从屋外“密谈”回来时,民警望了苏凉一眼:“这孩子冯哥也一起领走吧!”“真不好意思小周,害你值班也没打着盹儿,下次!哥一定请你吃饭,叫你们张所长一起,我跟他都多久没好好喝一顿啦!”两人坚实地握了握手,冯劲才跟苏凉一人一条胳膊地架起冯子肖,扶上一辆黑色悍马车。
凌晨三点的青年大街,空旷得可以借高低起伏的引擎声断定路面上跑着几辆车。“你咋又换车?”冯子肖突然坐直身,再次吓了苏凉一跳。“你没事儿啊!”反倒是冯劲的反应平稳:“这孩子!又跟我耍花样儿是不?”“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啊!”冯子肖轻车熟路地从冯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烟,点上一根说,“快俩月没着家了吧?我妈以为你死了呢。”“小兔崽子!”冯劲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以后这种事儿叫你妈来,我忙!”“知道你忙!忙着换新车、泡小蜜吧!”冯子肖将头探出车窗,吐了一口烟,“我妈每天专职打麻将,水平都能参加奥运会了,比你还忙呢!”冯劲尴尬至极,脸一阵红一阵白,才想起抓过苏凉当救星:“小伙子,这次多亏你护着他,叔叔必须请你吃饭。”“客气了,冯叔……”没等苏凉寒暄完,冯子肖就打断说:“还差你那一顿饭!明天你给学校打电话,别让他们给咱俩记过!”“已经跟所长打好招呼了,不通知学校,老子心眼儿要是还没你全,咋给你擦屁股?”冯劲以一种“还用你说”的语气轻描淡写着说。“还有,打电话问刚才那个民警,那帮小流氓是混哪儿的。”冯子肖追加条件。“你他妈还嚣张上了!”冯劲终于忍不住爆发,“以后少在外面惹事儿,这社会水有多深?你懂个屁!”
红灯亮了,刹车踩得悄无声息,冯劲不回头地问:“小伙子你家住哪儿?”
“苏凉住大西菜行,”冯子肖抢着接话儿,“不认路就开GPS,别逞能!”
“你住大西菜行?”冯劲一惊一乍,“苏敬钢是你爸?”
“你怎么知道?”苏凉也惊呼。
又是一个红灯,冯劲猛踩一脚刹车,三人身子同时向前倾出去。“这么好的车给你开都白瞎了!”冯子肖在后座上讥讽。冯劲转过身,问苏凉:“左娜是你妈?”苏凉身子贴上前,直勾勾地盯着冯劲:“你还认识我妈?”“岂止认识啊!当年我跟你爸妈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冯劲的眼神顿时柔和,又问,“你爸还在机床厂上班呢?”苏凉冲着后视镜点头,冯劲眯着眼说:“这周六,叫上你爸,冯叔请客!咱爷们儿四个好好聚一聚——你有二十了吧?”“十九。”苏凉说。“我都忘了,子肖整比你大五个月。”冯劲暗自估算着什么,目光深过前路尽头。“你是86年的?”苏凉质疑着冯子肖稚气未脱的脸,冯子肖得意地笑:“叫哥!”——“这么一算,”冯劲自顾自说着,“我跟你爸也有小二十年没见了。”
清早,苏凉被电话吵醒,郭医生叫他去一趟医院,自己去。
郭医生抱怨,一个月前叫苏敬钢来复诊,到现在也不来。郭医生怕他是因为承受不住打击,不配合治疗,所以才叫来苏凉问问。苏凉说:“我看他气色挺好的,他自己说病情控制住了,再吃几个月药就能好。”忽而不安地问:“他现在的病情到底有多重?”郭医生一五一十地说:“发现还不算晚,坚持药物治疗,恶化不会太快,不过也要看你爸爸个人的身体素质。现在必须让你爸彻底戒烟,然后劝他尽快回来复查,有必要可能得化疗。”
“苏凉!”郭医生叫住苏凉,说,“小夏给我打了几次电话,让我一定多照顾你爸,她很担心你们父子俩,所以你爸的病,我没跟她说实话。”苏凉感激地说:“谢谢郭叔叔。”郭医生又说:“小夏是我看着长大的,这丫头单纯,没坏心眼儿,我还真是头一次见她对谁这么有心,她对你是真心实意,你要好好把握。”苏凉点头,郭医生推了一下方框眼镜,又说:“还有,建议你暂时别让小夏的爸妈知道。”“知道什么?”“你和小夏的事啊,”郭医生含蓄地笑着,“我是好意,等你有机会见到她父母再说比较合适。”
苏凉回到家,正撞到干爹往我的手里塞生活费。
是的,那天,我刚巧在家。
我手里攥着一把钱,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羞红了脸,好像在做贼。是我窃取了许多本属于苏凉的东西,数不胜数。可是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被苏凉撞了个正着。干爹也觉着别扭,坐进沙发,不理苏凉,点起一根烟。苏凉突然冲上前,夺过干爹的烟,狠狠踩在脚下,怒不可遏地骂:“再他妈抽就死了!真不想活了你就跟我说一声!我也用不着你养!”苏凉说到“不用你养”时,瞟了我一眼。客厅里静止了一秒。一个大巴掌扇在苏凉脸上,脆如响雷,苏凉被甩出一个趔趄。干爹自己累得咳嗽,苏凉眼圈儿发红,眼白里竟被打出紫色的瘀血块儿。泪水在他眼眶里噙着,硬是憋着没流下来。他只是默默地回到房间,拎上背包,出门时并没有狠狠地摔门,反而像一道空气从门缝儿里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