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结语四句偈
每早六点,苏凉跪在阁楼地板上诵读《金刚经》。跪是因为阁楼棚顶矮,直不了身,绝非虔诚——苏凉还远远论不及虔诚:诵经才三个月,吃素才两个月,多久没跟姑娘上过床有点记不清了,但绝对没超过半年。他至今仍无法完全理解,父亲苏敬钢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突然悟佛的动机。在苏凉眼中,自己的父亲,苏敬钢,名无片甲、利无半分,不存在任何值得放不下的东西,倘若真有放不下的,无非是情。说穿了,无非是女人。
西元2011年秋。
苏凉二十四岁,最向往的当然是女人。理论上,男人的一生只向往两样:理想和女人。不过在男人二十五岁前,有幸合二为一了。苏凉猜测:当父亲在他这个年纪时,除了女人,还向往什么?惦记什么?苏凉无从得知,他不可能穿越回二十四年前,一窥自己尚未出世时的某场画面:大雪过后,二十五岁的苏敬钢正在老家城北的监狱门口抽着烟,等着接他的好兄弟出狱。他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有另一个兄弟冯劲。冯劲瘦高的身板戳在一辆挎斗子摩托前座上——摩托是他从某个警察朋友手里借来的,刚好能坐三个人,挎斗子的位置留给浑圆的大昆。
彼时,是西元1986年——即便是头脑最精明、下海最早的冯劲,也买不起最便宜的二手拉达。骑自行车去接兄弟出狱又太丢份儿。当年刚时兴出租车,全市才零星几辆,要天价。苏敬钢跟冯劲本打算坐出租车去,可世界太乱,两个大老爷们儿先后跟三个出租车司机说去城北监狱,哪有人敢拉?冯劲这才借来三人摩托,挎斗子的外侧打着公安部的警徽,总算赚回面子。想不到大昆丝毫不领情,从铁牢门里走出来后,没有一屁股坐进挎斗子里稀罕,而是夺过冯劲嘴里的半根烟,狠劲儿嘬了两口。
苏敬钢和冯劲以为,大昆出狱后的第一句话会说:操他妈的,去干女人!
可大昆的第一句话却是:带我吃肉。
苏敬钢和冯劲醒悟:一个壮年小伙子的19到25岁,六年牢狱,改变太多。人也瘦了,白胖的双下巴快被抻成一条斜线。可惜,假如大昆能再多活两年,哪怕只是坚持到九十年代初,一定会为出狱后先去吃肉这个决定感到自豪。改革开放后,干女人越来越容易:桑拿浴、歌舞厅、足疗店,场所层出不穷,丰俭由人。不放心的屄越来越多,放心的肉却越来越少。报纸上常看到有装修工和三轮车夫,攒了半年苦力钱买一瓶“五粮液”犒劳自己过年,想不到在腊月三十被甲醇给毒死了。大昆的选择,在当年绝对是明智的——1986年,东北,一顿酣畅淋漓的肉不是那么容易能吃到的,绝对比找陌生女人干一场更难。那年,苏敬钢刚升任销售科副科长,冯劲才开始赚点外快,才请得起大昆去全市最贵的饭店鹿鸣春去喝酒——当时的苏凉,还在他妈妈的肚子里——那一年,苏敬钢、冯劲、大昆,兄弟三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吃喝起来格外畅快,肉在嘴里才嚼一半就用白酒送咽。二十四年前的肉,香得人直淌哈喇子,酒也喝得放心,喝下去,大冬天里最舒服。
苏敬钢这一辈子是有多爱吃肉、多爱喝酒啊!苏凉从小到大就没见他吃过几口青菜,还爱拿白酒当白开水喝。可苏敬钢人生的最后一年,明知等死,居然说吃素就吃素了,一口肉都不碰,酒也近乎不沾。令苏凉想不通的是——他怎么能忍得住呢?
苏凉合上经书,走下阁楼木梯,掀起卷帘门,挂出“营业中”的牌子,回到吧台给自己沏上一壶普洱茶。这是苏凉自己的咖啡馆,隐蔽在大理古镇某条僻陋的小巷中。
“老板,开张了吗?”
一个女声从店门口飘来,伴随着被撞响的风铃。
“煮咖啡的小妹还没来,喝茶就有。”
苏凉刚躺进摇椅,懒得睁眼。
“你泡吗?”
苏凉“嗯”了一声。
“那就喝茶。”
苏凉起身时,愣在吧台后。
“想不到是我,对吗?”
苏凉苦笑,摇了摇头。
“刚沏好的普洱,喝吗?”
“不是特意为我泡的,我不喝!”
“碧螺春?”
“不喝。”
“大红袍?”
“不喝。”
“想喝什么?”
“喝你从来没给第二个人泡过的。”
女孩拉过竹编椅,不客气地坐下。
“白族三道茶,”苏凉始终不敢抬眼,“隔壁的白族小妹前天才教我的,算你有口福。”
苏凉用开水滚热了杯子,取出几个小瓷罐,一丝不苟地遵循每道工序。
三杯茶泡好,码成一排。
“一苦、二甜、三回味,从右往左趁热喝。”
“不够苦。”
女孩放下第一杯。
“不够甜。”
女孩放下第二杯。
“慢慢品。”
苏凉双手捧上第三杯,女孩连同苏凉的手一起攥紧,仰脖闷下去。
“这不是茅台!”
苏凉终于露出笑意。
“怎么有姜味儿?”
女孩龇牙咧嘴,仍不放苏凉的手。
“就是姜。”
“你明知道我讨厌姜!”
“喜欢也好,讨厌也罢,它每天都在你的饭菜里。”
“故弄玄虚!”
“避不开的,就是回味。”
“混蛋!”
苏凉面无表情,女孩更恼怒。
“你混蛋!”
“对不起。”
四目终于相对。
女孩一字一顿地说:“你!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