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的大宴设在新郎家,算是正式举行结婚仪式。新娘穿缎子旗袍,旗袍做得好像不大合身,新娘的胯骨似乎比一般姑娘要大些,婆家对此却感到满意,认为是多子多福的征兆。菜都是玉凤做的,但是古薇发现在儿子面前玉凤并没有什么权威。老太太疼孙子,总嫌她这不尽心那不尽心,坐月子的时候要求她一天二十四小时让孩子叼着奶头不撒嘴。孩子稍大,老太太就把孙子抱过去自己养,大热天捂出一身痱子,又怪是因为儿媳妇的奶不好,玉凤月子里生了暗气,没缓过来,日子过好了也养不胖。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总算自己当婆婆了,可老太太一见孙媳妇,就是样样都好,疼得不得了,仍然拿玉凤当劳力使,她叫唤一声满珍,老太太轻则瞪她,重则摔烟斗:“人家刚过门儿的孩子,就使唤人家?”玉凤就什么都不敢说了,自己擀面,做发拉哈额分(发面饼)。
好在她还有个宝贝女儿佟芳。只有佟芳能为母亲分忧。佟芳大专毕业做了一家报社的记者,每月都把工资交给妈妈。佟芳去了一次云南,在河口买了一只很精致的红木首饰匣,里面放了一只镶宝石的锡金手镯,妈妈一看就哭了。她想起佟芳小时候她曾经对孩子唠叨过:“这辈子没戴过首饰,佟家连个镯子也没给我打。”
“难为这孩子记得!”晚上,玉凤坐在古薇的房间里唠叨着。
古薇微笑:“你知足吧,到底还有女儿疼你。”
然后玉凤像不经意似的问:“这次你下来是夏干事陪你?……你可真好福气!小夏人好,周到,就是不怎么爱说话,大伙都对他反映特别好。”她压低声音,“我们家佟芳,谁都看不上,就喜欢他!……”
她怔了一下:“喜欢,那就表白呗,都什么时代了?”
玉凤笑:“是我拦着她!我说,人家夏干事条件那么好,又长那么帅!人家还不找个顶尖儿的漂亮女孩儿?……古老师,我瞧出来了,他特别敬着你,要不,你瞧着合适的时候,提一句?”
她心里咯噔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见了底似的,勉强点了点头。
4
参加婚礼回来之后,她就觉着不舒服。是多年的胃病了,稍微不注意就要犯,可是满桌子的油辣,又不能一点儿不吃,又没有小夏在旁边做挡箭牌——这时她才深感到新疆以来多亏了遇上这个年轻人,有他在可能并不觉得如何,可是没有他在,竟是处处难行呢。
那天晚上她预先吃了药,可半夜里还是发病了,胃里涌着酸,烧得慌。她找了几片斯达舒,吃了,吃过之后竟是加倍的难受,总觉得胸口那儿有个什么硬硬的东西堵着,又不敢大声喧哗,怕人家嫌事儿多,只好自己忍着。忍到快天亮的时候,再也忍不住了,冲出去跑到外边的厕所,大口地吐起来,吐得胃肠好像要翻过来似的。
玉凤慌了神,急忙跑出来照顾她,拿了个杯子让她漱口,她一见那杯子边的黄渍,吐得更凶了,一直到吐得不能再吐,把胆汁也吐出来了,黄绿色的,让人看了害怕。
对玉凤她只能装作冷静,她说,她的胃病是老毛病了,不用去医院,没什么关系,倒显得很抱歉的样子。
早饭没吃,她开始了最后一站的采访,去靖远寺。在靖远寺的大钟旁,她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的就像是要倒下去。但她选择了“硬扛”,她生命大多数时候都是这么选择的,多数的时候也都扛过去了,可现在,她慢慢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和夏宁远一样,她其实也算是半个孤儿。当然父亲是在她婚后才过世的,过世之后不久母亲就嫁了人。因为和后父关系冷淡,她和母亲的关系也渐渐淡了,何况后父家里有好几个孩子,母亲为了和他们一家搞好关系,心思也早不在她这里。离婚以后,总算母亲把过去的房子给了她,她便搬了去,和儿子一起相依为命。
儿子上了寄宿学校,那所旧房子里只剩了她一个人。
习惯了,也不感到孤单,只是一生病,就想着身边还是得有个人。
这时她远远地看着靖远寺,竟突发奇想,觉得年久失修的靖远寺有些像自己—— 一个隔世的女人,透过一层陈旧的面纱,从今生了望着远古。
5
当天晚上回家,她喝了些热汤,胃里好受了些。佟芳陪着她,轻声给她唱了一首锡伯族的《狩猎歌》:
雪飘如蝶飞
驰骋共撒围
踏遍千万山
猎夫凯歌回
曲调谈不上美,但是很有特点,和一般的欣赏习惯有明显不同。尽管佟芳的声音相当轻,还是被她的爷爷听见了。爷爷听见之后就冷笑着摇了摇头,佟芳笑眯眯地对她说:“爷爷说我唱得不对。”她听了就回头问:“老人家,您能唱唱这首歌么?我很喜欢听。”
这时她才真正注意到“爷爷”——这是佟家真正的一家之主。爷爷很瘦,鼻尖上好像总是挂着一滴清鼻涕。这形象不知为什么让她想起高尔基的《童年》和《在人间》中的那个外公,可能是小人书的误导吧。总之爷爷在令她生畏的同时总有一丝天生的幽默感。他可以坐上一天一句话也不说。他不说话的时候老太太就不断地说话,他则像没听见似的毫无表情。
但是每每老太太一说到“吃饭”二字,爷爷总是第一个坐到饭桌前,爷爷永远坐上座。有一次佟大宝偶然忘了,坐了上座,爷爷就一直站在他的旁边,直到他恍然大悟地站起来。
爷爷吃饭的时候也是不开口的,几个女人都敬着他,看他脸色。他也不含糊,爱吃的菜一个劲儿地吃,连孙子孙女也不让。口味倒也不高,就爱吃玉凤做的肉馅烤南瓜和“果子额分”。
古薇也有意学着做:先用清油把南瓜炒成南瓜泥,加上白糖和蜂蜜、鸡蛋什么的,揉进面里,再把面捏成小手指粗的面条,五六厘米长,放进油锅里炸,吃起来香脆可口。爷爷吃完了一小碟,才用苍老的声音唱了那支古歌:
雪飘如蝶飞
驰骋共撒围
踏遍千万山
猎夫凯歌回
古薇用录音笔录下了这首歌,回去之后再听,才听出深藏在其中的美。
6
夏宁远天天晚上来电话。
她这才知道,原来小夏之所以选这家人,是颇费了一番脑筋的。她再也想不到,原来爷爷差一点儿就做了萨满。锡伯族的宗教信仰,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在锡伯族的历史上,曾经信奉过原始宗教、萨满教和喇嘛教。这个民族主要以狩猎捕鱼为生,因此便有了猎神崇拜与鱼神崇拜。后来又有了“喜利妈妈崇拜”(保佑家宅平安和人丁兴旺的神灵)。
她昏头昏脑,并不了解那些供奉的神只,所有那些模糊的字迹,如同线香一般缠绕在神像面前,缓慢燃烧。她想如自己这般的人来到这里,其实都是匆匆过客。
萨满教好像没有什么固定的教义,只有对唱的“萨满歌”,还有萨满舞和萨满画。萨满弟子的产生也比较奇怪,譬如久病不愈的人,有时便去许愿做萨满,还有的从萨满的隔代人中挑选,当然还有些天生激情的人——因为做萨满起码是要会跳舞敲鼓的,是个体力活儿,要激情又要灵性,还要做一些危险动作,譬如可怕的“上刀梯”。
决心从事萨满学法术的人,首先要举行一个隆重的仪式,要宰杀一只白色的公羊,请诸位萨满参加。仪式之后自己要出钱请画师画一幅萨满像,意思是希望自己将来真的能成为萨满。听说其实佟家爷爷年轻时曾经被一萨满选中,但是可能是缺乏唱歌跳舞的天才,最后没能成为萨满。因为学萨满首先要学跳神击鼓,然后是“入神”,背诵咒语,唱萨满歌调。“入神”大概是最难的了,有如气功的“内功”,据说要达到精神恍惚的状态,可是要费些功夫的。内功练不好,吐血不说,还要走火入魔。学萨满法术最有意思的一条是不脱产,白天照样工作,晚上学习,而且理论与实践结合紧密,师父常带徒弟到跳神现场去观看:那样的叫声,仿佛雪豹与山羌的混杂,那样的服饰,仿佛是古蛇留下的蜕皮—— 一瞬间,那些不敢直视的黑暗,仿佛都有了神灵守护。
古薇记得在佟家看见过萨满神像图,本来想拍照,看见佟家二老的眼神便没敢轻举妄动。图上萨满穿正式的法服与法具,戴“神帽”,神帽上拴一个铃铛,一跳神就丁零零响,身上镶十七面铜镜,其中护心镜为最重,若是丢了护心镜,萨满就要惊慌失措,以为离死期不远了。神像图上主要描述萨满上刀梯的景象,但是看不出是刀做的梯子。
做个萨满要上刀梯,其实就是上刀山——什么都不容易啊。晚上古薇对玉凤轻叹。
玉凤的脸越发黄瘦了,低着头在纳鞋底。“古老师,你是不知道,人这一辈子,就是上刀山呢,哪一脚踩不好就完了!要是有个知疼着热的人,就还算是有个依傍,要是单身一个人上刀山,那该有多险!!”她突然抬起头盯了古薇一眼,“古老师,问句不该问的,孩子的爸爸,怎么这么久也没来个电话?”
古薇在那一瞬间脸是僵的,显然想到了多种回答,最后还是决定说真话:“我们离了。”
“为啥?”玉凤显然受了惊吓。
“合不来,就离了。”她轻描淡写。
“那可咋弄?古老师啊,我劝你一句,婚姻就是女人的命,男人咋不好也不该离!你看大宝,啥时着过家?我不就是他家的使唤人?可啥样的日子也得过啊!……”
那一天,玉凤说了很多话,玉凤的话竟然穿过了千山万水走进了古薇的心里——这些年她很少有走心的事了,她把自己当作一台机器——作曲机,所以她作的曲越来越匠气,越来越程式化。
她自己心里知道,她离本想做的自己,越来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