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导致无数人自杀的秘密就在于倒放! 许多奇怪的音阶出现了!……她乱了方寸,那些奇怪的音阶以铺天盖地的方式笼罩了她。
她想找开关,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看到房间里的幢幢鬼影,知道是死神在追赶她,她唯一自救的办法只有冲出去——她冲出了房门,门外,竟站满了人!
玛依努日、玉凤、阿兰、佟芳、满珍、阿娜尔古丽……
是在做梦吗?
她们默默地围上来,拉住她的手,她们的眼里都含着泪,佟芳哭得几乎昏死过去。她们手上的温度让她相信,她们是真实的。她们在门外守护着她!
“我没事。”她轻轻地说。
在另一个角落,站着堂姐和季大夫,还有儿子。
儿子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幅小夏的照片。
儿子说:“他真的够帅,长得像查理·考克斯,《星尘》的男一号,比考克斯的线条还硬些。”
7
排练歌剧的过程很顺利。古薇出人意料地沉着。
不过只有几天的工夫,她的眼窝变成了青黑色。她好像缩水了,瘦了一大圈儿,但精神却是奇怪地亢奋。她不知疲倦地和请来的指挥商量着。她反复对扮演男女主人公的阿娜尔古丽和塔西讲啊讲啊,讲他们的心理变化,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勇气与真诚,她的状态让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很吃惊,因为在他们的印象中她是非常沉默的,没什么话,也不太会说话。
最后她说,如果她说多了,那么她希望大家只记住一个字,就是真。
“真,好像很简单,”她说,她的声音很小,但却很用力,一根脉管在她的颈子上一跳一跳的,“其实很难。要用你的心去唱,要用你的整个身体、整个生命去唱,即使偶尔有错也没关系,谁也不是傻子,谁都能辨别真假,你要打中人家的心,首先要打中自己的心,不能怕疼,不能怕疼,真的,不能怕疼!再疼,也得忍着!……”这时她的眼眶里才有泪水游动,但她显然克制住了,“……真,不那么简单,特别是在我们这个时代。裸脸,都是要受伤的。……”
最后一句话她说的声音更小,很多人都没听清。说完她就走了出去,此时,已是午夜。
她一口气跑到赛里木湖边,放声痛哭。
湖水似乎可以吸吮声音,她的哭声在这个宽阔空间的夜晚,格外悲伤。
她记起关于他的一切,赛里木湖的天鹅,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她看到黑暗里草木环绕,那些也许都是湖畔的神灵,她希望看到真相,但是真相不会重演。天空是一片完整的星图,远处是野熊或者雪豹的低吼。夜晚的星空再不需要太阳,最明亮的那颗星或许是北极星,湖里,鱼类孵化籽卵,老蚌闭紧嘴巴,或许它们很讨厌她的哭声。爱情的正反面像个放在太阳下的空盘子,又热又轻,禁得起刷洗,能够负重。但是破碎了的盘子呢?
她哭到出不来声,在星光下也能看到,眼泪是红色的,像多少年前一样,她的眼底出血了,但她依然无法抑制自己,直到看见湖畔坐着的一个人。
她一惊——怎么刚才没看到这个人,刚才明明是无人的境界啊?
再细看,她更加诧异:这不是温倩木吗?严格地说,是另一个版本的温倩木。平素她脸上的那种邪恶、刁蛮……没了,她端端正正坐在那儿,面呈庄严和悲悯。
8
“我想知道,世界上每个人是不是都有自己的灵魂伴侣?”她问。
温倩木微笑了一下:“灵魂这种东西,是不需要伴侣的。灵魂是自由而且无限的。伴侣是可以死去的,可灵魂是永生的。”
“我想知道你们的神。”
“我们的神,就是太阳、月亮和星星。”
“那么你要当着月亮和星星向我起誓,他到底是怎么离开人世的,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我要知道真相!!”
“好吧。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把神启带给你,或许,它会给你一点儿帮助。”
她看着温倩木,心里依然惊诧——温倩木橡皮面具一般的脸上,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芒,似乎有什么附体似的!此温倩木非彼温倩木——
“你们相爱,我很早就看出来了。我可以看穿草原上每个人的心思。我也能看出来,对你来讲,人生最重要的就是爱情,爱情是你快乐的来源。不过你知道吗?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想有爱的机缘,但是这与灵魂无关。当然,爱情是人类最美的情感,可是你把它放大了!你承认吗?”
“不……不,不,我不承认,我对他的爱非常朴素,他对我也一样,我从来没有放大……”
“不对。”温倩木不动声色,“你根本不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局限的,你不懂这点,所以爱情在你那里就会放大,相反的感情也会放大,爱情的确给你带来了快乐,但是同时也会带来焦虑和痛苦,这些情感都被你放大了,你就会崩溃,这是因为你对你自己不够诚实!说白了就是你没有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心!”
“对自己不够诚实……你是说……”
“是的,沉浸在爱里的人,多半都对自己不够诚实。你总是在设计剧情,你总以为爱是给予或者接受……”
“难道爱不是给予或者接受吗?”
“当然不是。人的本性是不愿意受任何限制的,人最根本的欲望其实是想超越自己。爱情不过是短暂的快乐而已。如果你真的对自己诚实,就会发现那些所谓要死要活的爱情其实是你自己的想象,是你在夸张你的感情,夸张你的生活。肚子饿了就吃饭,感情饿了就去爱,就这么简单。但是如果你相信了爱情神话,那么你就走上不归路了,最后你爱的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对象,而是爱上了你想象的爱!你懂吗?”
“不,我曾经一度这么想过,可我遇见了他,我相信爱情了,请不要对我说这些话!”
“你害怕真实!你敢对我说你和他的爱仅仅是快乐,而没有焦虑和痛苦吗?你有没有近于崩溃的时候?”
“有,诚实地回答,我有过,可那是爱情必须付出的代价!我觉得我值了!”
温倩木冷笑一声:“你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你在把生活看成值与不值的时候,爱就已经是有条件的了!——记着我的话,人生下来就是一个人,到死还是一个人,爱与他人无关,完全是你自己的事!难道我们不是常常在爱人离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爱吗?我们不是常常爱那些死去的人吗?”
她觉得自己被打中了。“你的话让我觉得全身发冷。”她颤声说。
温倩木的口气和缓下来:“我相信你现在的感情是真的。这是因为,你还远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欢喜。如果你经历了,那么什么爱,什么性,什么物质或者野心,都成了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
“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大欢喜?”她泪眼婆娑。
“咳,真正的大欢喜,怎么说呢?我不知道你这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能不能理解,小夏就理解,他临终前已经享受过真正的大欢喜……”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那个晚上,我到赛里木湖畔散步。看见他一个人坐在这儿,就在这块石头上……他告诉我,他刚刚经历了一件奇怪的事儿……”
她全身都紧张起来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倩木。
“他告诉我,他刚刚有十几分钟的时间,人坐在那儿,但是好像一切都变了!好像周围的湖水、山峦、草原、花朵甚至空气都变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与周围的万物融合在了一起!他觉得他变得很大很大,他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存在,他说这十几分钟过去之后,他好像经历了一次重生!我从来没见过他掉泪,可那天他哭得像个孩子!……我祝福他得到了最重要的生命体验!——这是无数人想追求而没有得到的,物质不灭,他已经转化成了别的基因,也许是这块石头,也许是湖水,也许是鱼,也许就是我们脚下的草地,在听我们说话呢!他说了,无论将来他变成什么,都会在另一个场景里和你相遇,你们会认出对方,绝对不会错过……所以你不必难过,他是怀着大欢喜走的……”
她摇头:“我不信,你是在安慰我。你说的这些,无非是佛家说的那种开悟罢了,我听说过的。”
“不,你并不了解。所谓开悟,不过是一种记忆,小夏是用不着刻意开悟的,他本身就是天国的孩子,你既然懂得那么多,不会没听说过安拉只欢迎天真的孩子进入天国吧?”
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她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应:“是他吗?他变成了星星?……”
“很有可能。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月亮和星星是我们的神。你们的爱情一开始就有神性,不是你们一起合作了一曲《看星星》吗?那首曲子,现在在我们维族和哈族都传唱开了……”
“难道他……他没跟你说别的?”
“说了,他和你一样,在那天之前也充满了焦虑,因为,因为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不行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他天天晚上到湖边闷坐,直到那天……”
“什么叫他知道他不行了?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她突然疯了似的抓住温倩木的双手,疯狂地摇着,她知道真相即将揭开了!
“……他从北京回来直接赶到救灾的地方,就已经不行了。是政委他们派人接回来的——他在北京期间,感染上了SARS。”
“你是说……你是说……”
“是的。”温倩木非常平静,“就在他去救你的过程中,他自己感染上了“非典”。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政委。他不让政委告诉你。你没发现后来的几封邮件不是出自他之手吗?……可是他明白你早晚会知道,他怕你受不了,那时他已经是晚期了,人很瘦,从医院出来就天天晚上坐在这湖边。”
她在心里惊呼了一声,听见内心深处似乎咔嚓一响,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直到那一天,他救佟昆。玉凤一直认为他是为了救佟昆牺牲的。实际上除了我和政委,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他被追认为烈士。所有的维吾尔哈萨克塔吉克都要求为他土葬,他们为他买了最好的棺木……可是,小伙子们做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有找到他的遗体……我明白,他还在,不过可能已经转化为另一个物种了……你们是在爱情最美的那一刻突然终结的,你应当高兴啊,因为你活过了,你懂吗?因为你爱过所以你活过了,有多少人,其实没有活过……”
天边升起第一缕曙色的时候,她慢慢离去,她觉得全身的零件都变得很僵直,好像是刚刚学会走路。有风吹来,她觉得脑子似乎清醒了些,回眸一望,那块石头上,竟然空无一物。巨大的恐惧将她吞噬——温倩木上哪儿去了?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不是真的温倩木?还是那块石头上压根就不曾有人?这一切,都是她的幻觉?抑或是神启?
赛里木湖水在曙色中慢慢流动,那种不动声色的流动令她无比恐惧。
9
月余之后,伊犁汽车城终于上演了有史以来的第一部歌剧《天鹅》。
剧场里的观众坐得满满的。古薇有意坐在后面,观察着观众的反应。阿娜尔古丽和塔西,演得特别卖力。她从来没想到阿娜尔古丽有着如此美妙的中音声线,而且,他们的确是在用他们的心,用他们全身的能量在唱,少女合唱队的十二个女孩儿,都是当地音乐学院的学生,他们全部是在做公益演出,不要一分钱。尽管麦克的质量并不尽如人意,但由于他们和观众的全心投入,一切技术性的东西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去年我与她相遇在湖边,
她的眼睛像星星一般灿烂,
她会唱动听的歌曲,
她的歌声如同塞壬一般迷惑我的心弦。
她像草原上鲜红的莱丽,
她像大雪中温暖的山泉,
她像湖中那神秘的天鹅,
来到此地寻找自己的侣伴。
人都说天鹅是最忠诚的伴侣,
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相伴而去,
我为什么会在这时见到天鹅?
莫非这是上天的神谕?
她慢慢站起身,向剧场外面走去。歌声还在她的耳畔环绕。慢慢地幻化为她和小夏的声音——当时他们在他们的天堂在排练,她弹着琴,一边回头看着他,把被单披在肩上冒充披风的样子。
去年去年,
去年我在这里和他相遇,
他英俊果敢如骏马一般神奇,
今天是我们约定再会的日子,
难道我们真的能够再度相聚?
她在五月的风里匆匆走着,迎面没有碰上什么人。走出好远她依然能听见阿娜尔古丽那段咏叹调结束时观众热烈的掌声。她穿过草原,看到草原上那一片如火盛开的莱丽喀扎克,想起他说的,下一次,一定要给她带一束盛开的莱丽。
暮色降临,天空高而远。她看见赛里木湖一点点向她走近,暮色中,犹如一整块暗蓝色的水晶。
啊啊,
美丽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善良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神奇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灵异的水神我把你等来了——
水神:
啊啊,
英俊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纯朴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勇敢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多情的青年你真的来了?
赛里木湖走近了,走近了。
她沐浴在五月的春风里,湖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她坐下来,坐在那块他曾经坐过的石头上,心里慢慢宁静。
堂姐和季大夫在陪了她很久之后,回去了。儿子中考不错,考上了名牌中学。她心中已无挂牵。
星星出现了,是一颗一颗出现的,她看见的,分明是一座光明的庙宇。她觉得他在宇宙间凝视着她。宇宙即使在最静寂的时候,也包含了各种声音,明明天空有隐隐的乐声,是那首《天鹅》的赋格曲。他们曾经在南方的雨天携手漫步,爱如幽灵一般牢牢附体,从身体里传达出的暖意流窜到全身的经络与掌纹,可那样的时刻,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全部的记忆涌现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她忽然觉得万籁俱寂,空无一物,无穷大的天空之下,只有她一个人,但她并不孤寂,因为所有的草原和花朵,所有的山川与湖水,所有的沙漠与岩石,所有的声音与色彩,都融进了她的体内,身体里所有的经络所有的细胞所有的毛孔都通畅透明澄澈。
思念如同一段闪亮的丝绸,是那种两情相悦时无法复制的美,是痛心时那种刻骨的哀愁,亲爱的, 我不该在那个雨夜,放你走,我的愚蠢,几乎挡住你的视线,但是还算有救,我没有一错再错,我没有错过爱情,可是你知道么,也许我的一切乖戾,都是不愿意触碰过去的伤痛。想起你的微笑,我会想起我曾经的家,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别醒来啊,即使是梦,也让我把这梦做下去,千万别对我说,走了,就不再回来,爱了,就必须离开——这是我很小就听过的话,不要重复不要重复,我们之间最不需要的就是表白。上天的音乐停下来了,人已经不在了,可你的青草一样的气息,还弥漫在我身边,星星醒着,我怎么能够入睡?可我真的太怕又一个失眠之夜,你一声不响地走了,我知道自己被你毁了,这是我心甘情愿地上当,我也知道你被我毁了,我们互相毁了。可我们也互相成全了,我们停留在爱情最美的那一刻,这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到的!这也许就是温倩木说的那种大欢喜吧?……说吧,说不明白,不说,谁会明白。我坐在这里,也许是为了记住,也许是为了忘记。
无论如何,我活过了。因为我爱过了。
因为我爱过了,所以我活过了。
我比大多数人幸运。
夜已深。她睁开眼,盯住了一颗星。忽然那星就沉落了,笔直地流入水中,水上浮起一片亮光,再看,竟是一只天鹅!她抹抹眼睛,疑心是幻境。但那的确是一只天鹅,慢慢在湖里游着,丝绸似的湖水被它划出褶皱。那一只孤独的天鹅,完全是透明的,水晶一般。
当时赛里木湖已被黑暗笼罩。但湖面上依然能看到星月的反光。一个面容清癯的女子慢慢走向湖水,她的神情平静。湖面上笼罩着一种暗淡的银灰色的雾气,女子慢慢变得水晶般透明,飘浮在闪烁的星光和紫色的涟漪中,她的手指上闪出一道血色,连她的衣裙也如同一团玫瑰色的空气在慢慢消融。当她向那只孤单的天鹅走去的时候,曾带着无限的依恋回眸。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使人感到她正在走向自己最美的梦,她的双翼慢慢生长,月光正在她的羽翼上发出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