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汽车城有个战友要转业,晚饭时喝了点儿酒,闹到很晚。不知道是谁,把玛依努日、满珍、佟昆佟芳兄妹都叫来了,吃了饭又唱歌。这里的人个个都是很好的歌手,草原上练就的嗓子,都带着一种宽阔的磁性。酒是少不了的,除了夏宁远,个个都是酒神。喝到微醺,玛依努日突然发难,蛇一般游弋到小夏的面前,高举着一杯酒,盯着他的脸说:“夏干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找对象?”玛依努日的声音并不算很大,但是嘈杂的声音一下子静了,所有的目光集中一束,都看着他,平时容易害羞的他此时反倒非常镇静,他站起来,点了支烟,面无表情地说:“没那么多为什么,没人要呗。”
满场立即哗然。要转业的那个战友小潘哈哈笑着:“夏干事要是没人要,我们该送垃圾筒了!你们快点帮忙啊!玛依努日,你认识人多,得帮我们夏干事找一个最漂亮最温柔最能干的好姑娘,限期一年,你敢不敢跟我喝这杯酒?”玛依努日叫着:“那有什么不敢的?小夏是不开口,他要是一开口,我敢保证,咱们伊犁各族女性得把汽车城的门框给挤爆了!”于是大家一起起哄,放下酒杯跳起舞来,趁着乱和一点儿酒性,佟芳被哥哥推到夏宁远身边,腼腆地请他跳支舞。他说他不会。“你们什么时候见我跳过舞啊?”但是他还是很给面子地陪佟芳唱了支歌,唱歌时他似乎心不在焉。
已经是深夜了,大家依然在喧闹。佟芳看见,夏宁远一个人悄悄离开,她不由自主地跟了几步,看见他往赛里木湖的方向去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其实很想再见到那对水晶般的天鹅。他甚至想,或许那对天鹅因为怕羞,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现。良久,手里的烟已经烫了他的手指,整个湖面依然是一片空寂。
“今天你恐怕看不到你想看的了!”
这个声音是从身后发出来的,他真的有点儿毛骨悚然。他回过头,看见温倩木坐在旁边的那块石头上,穿着齐整,目光冷冷地看着他。
“您……您怎么在这儿?”
“你想看你要看的,我也想看我要看的啊。”温倩木淡淡地说。
“这话很有玄机啊。”他微微一笑。
“夏干事,我告诉你,看到的不见得是真的,更不见得是什么神启,它也许是你的心魔。”
“您今天说话,好像和平时不大一样。”
温倩木冷笑两声:“是吗?那是因为我看到了你看不到的,很为你担忧!”
他皱起眉头。
“是啊,我很为你担忧。”她有些沙哑的声音在湖水的流动声中似乎有了节奏,“爱一个人也好,爱什么东西也好,都不要沉溺其中。不要以为你是特殊的,任何人和安拉可以做到的事情,在这块土地上都已经有人做过了!即使你是神的孩子,我也希望你睁着眼睛走路。睁着眼,也许你会遇上各种障碍,但是闭着眼,你连路在哪儿都不知道!”
“您的意思是……?”
“为身体选择伴侣是性,为思想选择伴侣是友谊,为感情选择伴侣是爱,这些虽然很好,但都是有限的,明白吗?都是有限的!可是,人最终的愿望是达到无限,你是有这个条件的,不要让任何过分的情感困扰自己吧!那都是太小的喜悦和烦恼!——更不要,用生命做赌注。我们的神告诉我,一场人类的大灾难就要降临了!这是自然界对人类的惩罚,以后还会有多次惩罚——假如人类依然不知改悔,那么最后将会是灭顶之灾!你是个好人,希望你能逃脱。”
他还想问,但她站起身来走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他怔了很久,反复咀嚼着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是她察觉了自己和古薇的爱情?有可能,她是巫师嘛。什么叫“太小的喜悦和烦恼”?爱情还算是太小的喜悦,那什么才叫大喜悦啊?还有什么睁着眼睛走路和闭着眼睛走路,是什么意思?“用生命做赌注”,又是什么意思?他并没有想用生命做赌注啊!
他不过是遇见了一个女子,爱了她,是真心的爱,也有一些小烦恼。譬如有些时候觉得有压力,有些时候她会让自己产生自卑,但总的来说还是很好的,从来没有过的好。
如此而已。何来这么多大警示啊?就像是要出什么大事似的。
——“人类的大灾难”?诺查丹玛斯的寓言已经失效了。人类并没有在上世纪末毁灭,一切还是好好的。——这一定是巫师神经过敏了。
2
她的赋格曲惊着他了。
他哼了一遍,又一遍。
“喂,”他在电话里说,“你的赋格曲,我不敢妄加评论,不过它激起了我的野心!……我……我……你别笑我……我想以天鹅为题写一部歌剧。”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写一部歌剧?对于她来说,至今都是一个神话。
“你怎么不说话?觉得我有毛病了?”
“不不……我是觉得,这是一个太大的工程了。没有强有力的支持,根本就无法实现。起码要有一支管弦乐队吧。”
“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写一部……两个人的歌剧。”
“你是说……”
“对。我写剧本,你谱曲。演员、观众,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想说:你疯了吗?但几乎是同时,她觉得自己也疯了——她是如此赞成这个不可思议的计划。
那一天她看瓦格纳的歌剧时就在想,如果此生能够写一部像样儿的歌剧就够本了。
那天很晚才回家,龙老师把她送到门口,很想上去坐坐。但是看到她眼里梦幻般的神情就止了步。第二天、第三天,“指环”连演了四天,但是她再没去,他也没再来接她。
男人其实都很聪明,特别是龙老师这样的男人。
3
他们已经在电话里商量他转业的事了。首先是接收单位,北京大概不大可能,她就找了离北京很近的那个省,给音协的负责人打了电话。那位负责人本人也是和她前后脚出道的作曲家,私底下关系不错,几乎二话没说就一口答应下来。她又提出最好能在春节前开次会,把他从新疆请过来,彼此也好见一见,有个印象。
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能够再见到她,更没想到驻地首长能这么痛快地答应对方的邀请,他简直就是喜出望外地来到了会上。但是当天晚上情绪就变了,而且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古典音乐家与流行音乐家们第一次撞到了一起。有很多老熟人许久未见,自然很是亲热,按照惯例,大家都互相拥抱一下,也是常有的事。少校眼里却不揉沙子,看着音协的那位负责人吴平热情洋溢地拥抱她,而她也笑得那般灿烂,最关键的,是发现她手上并没有他的戒指,他立即老大的不高兴。
当天晚上的饭局上,众作曲家按照时下流行的风格,纷纷讲起了段子,她注意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放下筷子,连饭也不吃了。后来大家让她讲,她只好讲了一个,讲完了,大家笑了一会儿,她再转头,他已经不见了。
吴平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单人房间。她想,晚上他肯定要过来的,就等着,一直等到深夜,也没见他的人影。只好给他打手机,那边瓮声瓮气地答应了一声,就挂了。几分钟后他来了,板着铁青的脸,她气急了,说了一句:“我想方设法让你来参加会,不是来看你脸色的!”他立即回了一句:“我千里迢迢赶到这儿,也不是为了开这个无聊的会的!”她气得压低了声音:“你总不能太不合群吧?将来转业关系落到这儿,你总归要和人家把关系搞好……”“见鬼!谁把关系落到这儿?这儿的人我再不想看一眼了!”她心里忽地一沉,知道自己此前的一切努力都是白忙活了。她竭力克制着说:“我这不是都是为了你吗?……难道我愿意大冷的天,来这儿开什么见鬼的会?”“又不是我让你联系的!”他好像等着这句话似的。
他看着她一下子变得苍白的脸色,有些怕了。她冷冷地、压低声音说:“既然这样,那你走吧,走了,就再不要回来!”他张了张嘴,还想辩解什么,她双手把他推出门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了门。盛怒之下,她根本没听见他敲门的声音,她似乎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卟咚卟咚地震响。
她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十分憔悴,便没去餐厅吃早饭。她想,无论怎样,也得把这几天会撑下来,不然太说不过去了。后来就听见敲门,她以为是吴平,就说一声:“门开着呢。”门推得犹犹豫豫的,她一看,是他,端着一碗粥,拿着一个鸡蛋和若干咸菜,站在门口。
她不理他,自己整理床铺,他把早饭放在那儿,小声说:“多少吃点儿吧,一会儿还要出去呢。”她还是不理他,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地梳头。她看见他出现在镜子里,开始轻轻地抚摸她的鬓发,她躲开了,他索性抱住她,弯下腰,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脸上,她一凛,眼圈红了,嘴里说着:“你别碰我!”虽然这么说,心早软了,由他抚摸着,眼泪在眼眶里转。
他拉起她的手,声调严厉:“为什么你不戴戒指?嫌不够好?”
她脑袋轰的一下,瞬间才明白他不高兴的真正原因。“我真是怕了你了!……真是个找茬儿大王,我是没戴,我没戴戒指,犯了哪家王法了?”
“哼,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因为你在等着更好的戒指!”他说完这话立即后悔了,但是话已出口,收又收不回去。
她怔了。心里有一万句回击他的话,可她一句也不想说。她默默地打开自己贴身的小坤包,从夹层里掏出那个荷包,塞给他。然后风一般冲了出去。
她不想演爱情戏,可他为什么老逼着她演?对于两个已经心心相印的人,不需要太多的表达,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平静一点儿,非要挑起戏剧化的冲突呢?她不知道自己是在跑还是在走,只觉得所有的景物都在飞快地后退,他并没有出来追她,是她自作多情了,她在他心里,没有那么重要。
她累垮了,一屁股坐在一个农家院外的稻草垛上,想起多年以前,她和Y在野三坡曾经住进一个农家院,同一个土炕躺了一夜,竟然井水不犯河水。多奇异的关系啊,她甚至微笑了一下。仰望蓝天,天空高远。
诺基亚手机那个讨厌的千篇一律的铃声把她拉回现实,她看见他筋节突起的手递过手机:“快接吧,这电话来了几次了。”电话那边是吴平,问她上哪儿了,怎么联系不上,大家都在车上等着呢。“哦,真是抱歉……忘了跟你说,今天我不舒服,不参加活动了。”那边显然在问小夏,他听见她回答:“哦,他有紧急任务已经返回部队了,太急了没来得及告别,真的太不好意思了,他让我表示感谢呢!……”
“你真是撒谎不带脸红。”良久,他在一旁喃喃着。
“你不希望我这么说吗?”
“我太希望了!”他阳光灿烂地笑出声来,把头靠在她的胸上,撒娇似的哼哼着,把她的手拉过去,戴上那枚玉人首。
玉人首在阳光下面,沁色越发浓艳。
“不是我不戴它,是我有点儿怕。”
“什么?”
“红山文化距今五六千年了,出土的玉器基本都是墓葬里的那种护身符,辟邪的东西本身就有邪气,何况你看它还有那么重的沁色,像要吸血似的……这种东西,太神秘了,很可能是死者的一个神器,你不知道死者是谁,怎么敢随便戴它?……我又不是那种厚福的人,平时进个陵墓参观还要发几天烧呢!”
“……哎呀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什么?说呀!”
“太难缠了!”
她反而咯咯地笑起来:“知道我难缠了吧?想听实话吗?我觉得你更难缠!一天到晚找茬儿,谁能跟你过呀?”
他也忍不住笑起来:“难缠没有什么不好。哎,不是现在有各种组合吗?咱们就叫南禅居士组合,如何?”
她又气又笑:“难为你把那点儿聪明都放在这上头了,此南禅非彼难缠,敢问居士,咱们这组合的第一首主打歌,是什么呀?”
他哼起了那首《看星星》,她仰起下颏看天空,感到他眼睛余光的扫射。
“干吗这么不屑一顾的样子?这可是根据你的原创编的曲!”
“我觉得歌词有点儿肉麻。”她故意逗他。
他的脸蓦然红了,翻身起来把她压在身下,忽地掀开她的上衣,她急忙护住胸部:“你要干吗呀,这可是在人家的院子里!……”
“你的皮肤真棒,像缎子似的。”他在耳边痒痒地说,“……我们就在这儿做好不?”
她拼死才从他的铁腕里挣脱出来。
“明明你也想要,为什么非得压抑自己!”他紧跟身后,一副理直气壮。
“我想跟你说,现在不是红山文化时代!”在他要追上的时候她突然回过身,把这句话如铁锚一般抛了出去。
他怔在原地。是了,他听懂了。她这句话意思是他不是文明人,还带着红山文化时期的兽性。
4
但最后妥协的还是她。她找了个借口提前离会,两人商定一起漫游南方几个城市。她说:“你不是说将来想在江南落脚么?我们这回可以先去看看。若是你觉着还好,可以想想办法。”
他已经从她的多次妥协中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宠爱,很是暗暗得意。
其实他内心非常骄傲,多年来他真正看得起的人很少,他的所谓看得起,是指人品。他平时沉默寡言不爱多话,但心里明镜儿似的。他可以多吃苦多担责任,他可以一句话不说,但是对于他人的人品,他心知肚明。赵政委是他真正看得起的一位,赵政委是带着他长大的。他第一次摸枪,站在身边的是赵政委。那一次练习点射,他连中三个十环,周围人叫好,他一高兴,转身冲着叫好的兄弟一笑,殊不知犯了兵家大忌:他没有放下枪、枪膛里还装着子弹就转身了。当时赵政委就在后边,大喊一声“卧倒!”所有人趴下去了!事后,众人都以为他会因此受处分,然而赵政委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两句,爱护之情溢于言表。
多少年了,赵政委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能够说上几句给力的话,而他,也从来没把自己的心事瞒过政委。
——然而这一次,却是例外了。她真正进入了他的内心,进入了他内心的最深处,岂止是进入,她还唤起了他有意遗忘的记忆,童年的记忆。她是他温暖的巢,多年疲惫的挣扎,突然有了一个可以彻底放松的睡袋——紧紧裹着,不必惧怕缠绕——由此他才知道,一直以来,他活得多么累,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巢!
晚上他开始写歌剧了,等整个宾馆入睡之后。
他买了一个厚厚的大本,后面记着她让他听的那些歌剧选曲:
1.E lucevan le stelle (Tosca)(Puccini)/ Jose Carreras& Berliner Philharmoniker
普契尼:歌剧《托斯卡》“今夜星光灿烂” ,卡雷拉斯、费尔哈姆尼克演唱,卡拉扬指挥;
2.Coro a bocca chiusa(Madame Butterfly)(Puccini)/ Ambrosian Opera Chorus
普契尼:歌剧《蝴蝶夫人》“哼吟合唱” ,西诺波里指挥;
3.Beau Soir / Lambert Orkis (piano)Anne-Sophie Mutter(violín)
德彪西:《美丽的夜晚》,穆特小提琴,奥克斯钢琴;
4.Lippen schweigen(Die lustige Witwe)(Lehár)/ Wiener Philharmoniker
雷哈尔:《风流寡妇》“缄默无语”;
5.Nocturne Nr.2 op.9,2(Chopin)/ María Joao Pieres(piano)
肖邦:“夜曲第9号”,皮尔丝钢琴;
6. Maria(West side story) / Kiri Te Kanawa&José Carreras
伯恩斯坦:音乐剧《西区的故事》“玛利亚”,卡诺娃、卡雷拉斯演唱,伯恩斯坦指挥;
7.Tonight(West side story)/Kiri Te Kanawa & José Carreras
伯恩斯坦:音乐剧《西区的故事》“今夜”,卡诺娃、卡雷拉斯演唱,伯恩斯坦指挥;
8.Sonate K.9 d-major(Domenico Scarlatti)/ Ivo Pogorelich(piano)
斯卡拉蒂:《D小调奏鸣曲》作品第9号,波格雷里奇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