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挺好的,对我也挺好的,我没有家,除了部队,没地方可去,有个人对我好,我就挺知足了。”
“那后来是为什么……”
“她不想来新疆,我也不愿意去北京,就这么简单。”
“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北京啊?”
“不,我不想去北京。”
“为什么呀?”她有些吃惊。
他不说话。
“那你父亲那儿呢?”
“我也不去。”他抬起头,平静地转移话题,“古老师,你不是想到巴扎看看么?你看什么时间合适?我陪你去。”
“你陪我去巴扎?”她惊喜,“好呀,我现在就想去!”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他立即站起来,他的动作总是非常敏捷,有一种“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味道。
她感到,他的心里有一个难对人言的秘密。
6
“你非要提意见,那我就提点儿建议吧。你这首曲子是给你向往的那个女孩儿写的……这种曲子必然是唯美的,节奏又简单,是一种唯美的爱情意境,但是后面的旋律转得太突兀了,显得……不和谐。”说到这里她突然没了自信,她想起多年以前她和Y的一次关于和谐与美的谈话,Y是反对和谐之美的。
“我当时,心思很乱。而且音乐基础太差,连视唱练耳都是刚刚接触……这次,特别想听到你的批评……”
“能自己写谱就不错了。也可以参照那些古典音乐家,先抄谱。这是最快的识谱方式了。买一些总谱纸回家,参照别人的谱子,注明调号、速度,比如‘Andante’……然后在相应声部写下乐器名,最好写英文,这些名字你最好都记熟,不然以后国外的总谱你看起来就困难。然后记住,第一篇,包括乐器名称,各种符号,通通都要写全。第二篇开始,你可以简化。比如第一篇‘Violin1’,‘Violin2’,第二篇可以写‘Vin1’‘Vin2’,学习对位法还有个至关重要的东西,就是唱谱,假如谱号你不熟,你就先唱音,然后再来灌注音名。”
“我试试看。”
7
一路上都是他提着兜儿,市场的入口是个卖土耳其丝巾的地方,几个小摊一起争买卖,最便宜的竟降到了八块钱一条,她大喜过望,一口气挑了十几条,挑得眼都花了,一抬头,正好碰上他的眼睛,他眼睛里含着笑,她突然觉得那笑很动人,完全不是一个年轻人看年长者的笑,而是相反,是一个成年人看孩子时的微笑,温和宽宥,带着一种宠爱和娇纵,她的脸蓦然红了。
“再看看这边儿,这边儿还有。”他从容不迫地把她引向另一个摊位,然后在她满头大汗掏钱的时候,他已经付了账。
“这怎么可以?……”她要把钱塞给他,他挡开:“回去再说。”
她发现他挑选东西极有品位,有好几块料子和饰物都是他挑的,她非常喜欢。她暗暗诧异,不知道他这种审美品位来自何方。
巴扎越逛越深,他拎着兜儿跟着她,看着她像个孩子似的睁着好奇的眼睛到处看,觉得她挺特别的。他还是第一次和这样一位作曲家近距离地接触,又是组织交给的任务,开始他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因为他过去接待过新疆地区的作曲家,知道作曲家们都很不好伺候,而且一个个架子十足,但是她完全是别样的。
几天之后他就发现她其实心思单纯。虽然不爱说话,但谁说的话她都当真,而且还特别热爱物质,看见好东西,非买不可。
慢慢地,他也敢跟她开玩笑了。那天从巴扎回来已经是黄昏时分,两个人在暮色中慢慢走着,她因为买着了喜欢的东西而格外兴奋,不停地说这说那,他插了空才问出一句话:“你看是先回宾馆还是先去吃饭?”
她这才驻步:“你说呢?要是你饿了,咱们就先去吃饭?”他笑笑:“还是先回宾馆吧。逛了一下午,你还是洗一洗,休息一会儿吧,二十分钟之后我去接你好吗?”她说好。
每天,两个人都从这种平平淡淡的对话中感受着什么,他们越来越迷恋于两个人的世界,远远地避开另一些人。那天晚上,他们在果子沟附近找了个小餐馆,虽然不大,但是又安静又干净,他很细心地嘱咐老板菜要清淡,不要放辣椒,他的这种细心总是让她感动。菜端上来了,是新疆特色拌面,还有热腾腾的花卷。他把面拌好,放在她的眼前:“尝尝我们的拌面,蛮好吃的,这面条和北京的不一样。”
真的是不一样,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她觉得这面特别香,他也吃得很香,两个人互相传递着醋、蒜和别的作料,觉得这间小小的餐厅又安全又温暖。
吃了一半的时候赵政委打来电话,说是伊犁电视台来人了,要去汽车城吃饭,请古老师过去。他看看她,她使劲儿地摇手,他把手机递给她,她说:“谢谢赵政委,已经吃过了,就不去了,代我问候他们。”他松了口气似的放下手机,拣她爱吃的布尔哈雪克炖鱼夹到她碗里,她抬起头,两人在倏忽间对视了几秒钟。她看见他脸上有细细的汗淌下来,竟情不自禁地拿出纸巾给他揩拭,他急忙把纸巾接过去,自己低着头擦了两下,看看她,似乎被她脸上的柔情所震慑,有一种深深的温柔如同电流一般从他的眼睛里反射出来。
那个夜晚,他们从那个温暖的小餐厅里走出来,似乎都有些恋恋不舍。她打了个寒噤,他立刻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她说:“你呢?”他说:“我不要紧。……我们这儿这个季节还是凉,特别是早晚,还有人穿棉袄呢,早穿棉袄午穿纱,抱着火炉吃西瓜,说的就是这儿。……你只带了件薄毛衣可不行,明天我给你找些衣服送来。”
“谢谢……总是麻烦你。”
“你的采访计划怎么样?明天准备去哪儿?”
“去察布查尔采访锡伯族。”
“有人陪么?”
“有,兵团的几个年轻人,还有《伊犁晚报》的。”
“要是没人陪,你随时给我打电话,进察布查尔县一定要有人陪,否则连进都进不去。”
那天晚上分手的时候,两个人久久地站在一起,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心里都有些舍不得,她要把衣服还给他,他一定要她穿着回房间,就那样他一直把她送到门口,她看着他,很想邀请他进去坐坐,最后还是忍住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想哭,她匆匆说了一句“你快回去吧,已经很晚了”,就回了房间,没敢回头再看他一眼。
回到房间里她抱着他的衣服,竭力压住声音地饮泣,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好像年纪大了,反而特别爱哭了。就是把他的衣服抱得紧紧的,嗅着上面的气味,那是他的体味,她把自己笼罩在他的体味中,渐渐地安静下来。
8
她离婚已经八年了。
她是三十几岁就离婚的。前夫是个中专教师,教物理的,从小就对无线电什么的特别有兴趣。前夫是那种挑不出什么毛病的人,看上去和她很般配,但是个中滋味,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从新婚之夜她内心深处就打了个冷战,这个看上去健康的男人,竟然对性事一无所知。她自己也是个被动的,需要人撩拨的人,何况,对这个男人完全谈不上爱。
她是那种极其晚熟的女子,月经来得晚,抽条抽得高。小学时还是小萝卜头,到了初中女生基本都定了型,就见她长了,长成直溜溜的细高个儿,平时松松垮垮的T恤仔裤,看上去似乎毫无性征。偶尔逢年过节派对,她突然换上一件紧身裙子,即使是素色,也显得不一样。她不是漂亮,她是干净,脸上没有一粒斑,葱管一样的鼻梁,桃叶一样的眼睛,只是不怎么爱笑,也不爱看小说,从小就爱看《我们爱科学》之类的杂志,代表学校参加中学数学竞赛,竟捧了个冠军回来,弄得那些热爱数理化的男生们好没面子。
本来是铁定了往数学上发展的,谁也不知道是哪一天起,那些数字一下子变了味儿,变成了乐谱儿。
她作的第一支曲子成了校歌。校长亲自填的词。
其实她热爱音乐也并非没来由,小学三年级,她被选入着名的北京市红孩子合唱团,有着美妙中音声线的她很受老师器重,很快就担任了领唱。因此,虽然不言不语,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儿小小的傲气,殊不知这傲气很快就被打掉了,原因很简单,Y,一个高中男生,手风琴伴奏,她从第一眼瞧他就认定他们之间会有故事,整个合唱团十四个女生有十三个爱上了这个男生,当然是因为他太优秀。不过他的毛病也是明显的,就是过于直率,内心骄傲(这点和她一样),不给人留面子。譬如,她领唱《美丽的田野》时,专业老师都在一旁颔首微笑,他却毫不客气地说:第二小节的切分音没唱出来。——他用词总是非常简洁而专业,这让她有点儿怕他,因了这怕,又生出了一种别的感觉,从来没有过的感觉——看到他,她会心慌,但看不到他,她更会心慌。
多年之后他们相爱了。那时候的爱,好像与性是脱离的。但那时候的爱是真的爱,含金量非常高,一点儿与爱无关的杂质也没有。但是唯其这样的爱,是非常可怕的。无论有没有结果,都会断送人的一生,特别是,女人的一生。幸好她那时还小,十九岁。他二十九岁,与这位边防军少校同岁。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死在越南。
她的容貌似乎都变了。不是变老,也不是变憔悴,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沉默寡言。渐渐地,人们习惯了她的寡言,以为她天生就是如此。后来她有点儿怕了。因为所有的男人似乎都会忽略她,岂止是男人,还有女人。她不知道是为什么。确实她是不爱说话,而且总觉得“言多必失”,越发地不说了。越是公众的场合,越是不说不笑,或者是应付式地笑一下,她并不知道,她这种应付式的笑,在很多人看来,根本就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是使暗劲儿的人,特别是那时候年轻,不服输,就悄悄地自己作曲,一有获奖的机会就参赛,可是没有一次不是铩羽而归。渐渐地她也认命了,知道自己就是个平庸的人,趁着还算年轻,赶紧把自己嫁了算了。就开始见人。前夫是她见的第四个,父亲介绍的,知根知底,就处了朋友。觉得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婚后第二年生了个儿子,极聪明,三岁就练钢琴,九岁就会作曲,被人认为是神童。可是神童是最不牢靠的,很快,儿子就被同班的小朋友拖进了网吧,从那时起,天才的儿子变成了平庸的儿子。离婚之后,前夫竟然把这事也算在了她的账上。
生为女人,怎么这么倒霉?——她暗暗地想。
她现在孑然一身,儿子已经上了寄宿学校,无牵无挂,她想,这是她一生以来,最自由的时候。
这自由使她心生妄想—— 一个好好的女子,为什么非要结婚,非要组织家庭啊?难道这也是一种从众心理吗?难道不能换一种生活方式吗?
偶尔地,她也想好好地再谈一场恋爱。
她在心里不断神话自己的初恋男友,每个人的心里都需要神。
而现在,她突然觉得她心里的神与现实中的一个男子,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