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他们聊到很晚。
一直坐在她那架旧钢琴旁边。
但是破天荒的,没有聊音乐。
他们说的都是些很家常、很现实的话,与内心深处想要表达的毫无关系,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言不由衷,他们实际上很紧张,特别是他,连坐姿也显得那么僵硬,板板正正的,连一动也不敢动。他们内心的紧张妨碍了他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感觉,他们竟然没有听到越来越大的雨声,只是在雷声发出惊天一震的时候,他们才突然吓了一大跳。他站起来,朦胧的光线下,他躲闪的眼神仍然那么羞涩,虽然非常不情愿,他还是说了:“古老师,我该走了。”
她看了他一眼,虽然心里也同样不情愿,但还是很好地扮演了她应当扮演的角色:“那我就不送你了。”然后她拿了把伞递到他手里,他接过伞的时候说:“明天我来给你安灯。”
她看着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房子,脑子有些短路,好像半天反应不过来。她就那么呆立在客厅中间,半晌,下意识地按了一下遥控器,换了个台。屏幕上究竟演的什么,她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一声巨雷几乎把窗子震破,她这才有些清醒,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向阳台,外面,滂沱大雨几乎把整个世界都淹没了!
天哪!天哪!!
她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恨极了!难道她就是这么个天生的胆小鬼,就不能从甲胄中挣扎出来一回么?为什么她总是要掩饰甚至埋藏内心的感情,以迎合世俗社会的认同呢?
她打他的手机,没有信号。他迷失在白茫茫的大雨中,她看见窗玻璃上的雨水沉甸甸地流淌下来,如同眼泪一般,没有回声。
2
第二天的黄昏他来了电话:“古老师,对不起,我……我明天再去给你安灯吧。”
“你……你是不是感冒了?被雨淋病了?”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着话筒。
“没,没有,我身体很好,这点儿雨算不了什么……”他完全是鼻腔堵塞的声音。
“对不起,”她的声音已经有点儿发颤了,“对不起,昨天……”
“昨天我没淋着雨,一出门儿,就打了一辆车,很顺利。”
“你在哪儿?我去看你。”
“别,别别,真的,我什么事儿也没有。”
她放下电话,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胡乱吃了几口剩饭,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放了一个CD,是圣桑的《天鹅》。她觉得提琴的声音有些呜咽,是低沉的呜咽,那种呜咽钻到了她的心里去。
有人按门铃,她去开门,完全是下意识的,她想,可能是儿子回来了。但是门开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她一时间竟然没有认出他来,她好像第一次发现他个子那么高,他一进来,房间就变矮了似的。
她的心突然不能控制一般地狂跳起来,一时竟觉得胸前的衣裳也跟着飘忽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看他,好像一看他就会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她一直在盼着他啊!
相比之下他倒显得镇静得多:“我想想,还是今天过来吧,要不然你晚上做饭都看不清楚。”
“其实儿子不在,我晚上也用不着做饭。”她小声说。
“那你不能永远不做饭吧。”他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弯管节能灯,走进厨房。
她站在厨房的门边,看着他,她的声音怯生生的:“你是不是病了?昨天你走的时候,我真的没发现雨下得那么大……”
他没说话,很专注地安灯,安好了,让她开灯,厨房就一下子显得很明亮温暖。他仍然没看她,又接着去卫生间装灯。《天鹅》依然在呜咽着,他突然顿了一下:“你在听圣桑的《天鹅》?”
“是啊,我们的《天鹅》迟迟没动静,只好听经典了。”
“《星星》之后你没写曲子?”
“写过一些,断断续续的……都不满意。”
“是接着我们前面那个写的吗?”
“是啊,找不到感觉了。”
“也许我会帮你找到感觉。”他的语调突然自信。
她心里震了一下,佯装镇静地给他倒了杯茶,然后打开抽屉,翻出去赛里木湖时的照片,摊在桌上。
一大堆照片里,他们的合影寥寥。有一张是在赛里木湖旁边,他帮她上马的照片。那是他的战友抢拍下来的,事后大家好一阵调笑。想起那天自己的狼狈相,她的脸立即红了。还有在草原上的照片,当时是请一个哈族青年拍的,其实当时他们坐得还是有距离的,但是这位摄影师选择的角度看上去却好像是她坐在他怀里似的,他翻来覆去地看这张照片,看个没完,嘴里连连说:“嗯,这张不错。……这张可以送我吧?”没等她答话他就揣进了兜里。这时她才发现他们坐得太近,以至能强烈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呼吸的热力慢慢包围了她,她全身软下来,心里的定音鼓一下下地敲,越敲越响,在不能自已的时候她蓦然站起:“太晚了,今天就住在我儿子的房间吧,我去给你收拾。”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看着她的苗条背影,知道自己必须压住身体里那股已经快接近沸点的热浪。
3
夜半,她听见来自儿子房间的剧咳。
到底他还是没好。她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然后起床找止咳药。
她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拿着药,走进他的房间。多年以前的一幅景象突然地出现了。那时,Y住院,半夜里咳嗽,她给他喂药。那情景如同一道闪电,强烈得令她无法承受。杯子晃了一下,她落泪了。
他似乎是在等着她的泪水,她的泪就像春天槭树上无意中落下的雨滴,重重地敲击着他干渴已久的心。他一下子抱住了她,动作极快,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他脸上的表情仍然是羞怯的,动作却无比坚决,他的这种方式让她感到既新鲜又奇怪,以后她屡屡感受到他的这种方式,他的这种同时存在的少年的羞怯与军人的果决。她被他抱住,动弹不得,只好高举着杯子和药,杯子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摔在地上,化为齑粉。
他自然以为她的泪是为他而流,可怜的男孩儿少校!她想。但是她不愿意戳穿这秘密,起码是现在。
他小声在她耳边说:“……我想。”
他总是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达最复杂的意思。当时他的声音很小,微微有点儿颤抖,小到她刚刚能够听到。她觉得一股烈火忽地袭上双颊,热辣辣地疼,她知道自己的脸一下子血红了。
这是她最怕出现的一个场景。
在他面前,她愿意扮演一个成熟老练的角色,而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慌头慌脑,原形毕露。
实际上,正是她突然的害羞给了他勇气,后来他对她说:“你怎么像个姑娘?”
“你怎么像个姑娘”这句话,她听很多人对她讲过,可是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似乎真正击中了她。其实,容易害羞的人总是喜欢那些比自己更容易害羞的人,看上去清高孤傲的她,其实是个相当容易害羞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那种骄傲大半是为了掩饰她的羞涩。
他解开她衣扣的时候依然是那种奇怪的方式,既羞怯却又十分坚决,只是他看到她的乳房时怔了一下,那简直就是一个年轻姑娘的乳房:小而坚挺,洁白,红艳艳的乳头和乳晕,竟像是画上去似的那么美丽。
他说,他想。他说得可怜巴巴的,正是他那种可怜巴巴的声调打动了她,她突然又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场景:那个她终生所爱的男孩儿,面对她,虽然没有说出什么,可她敢保证,他心里想着的是和眼前这个男孩儿一模一样的话。
听了那句低声的、颤栗 、结结巴巴的话,她就不再反抗。她看见她的双乳突然赤裸裸地呈现在那个他的眼前,她看见了他眼中的惊诧,然后,她看见他贪婪地把那一对洁白的乳房捧在了手里,然后轻轻地吸吮起来。
这时她闻见了他的体香,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孩子伏在她的双乳间,贪婪地吸吮,他的一头柔软的黑发,轻拂着她的脸蛋儿,那是一种如同树木一般的体香,是那种原始森林中高大乔木突然接受了一场新雨之后突然焕发的香气,而绝不是那些低矮的枝丫丛生的灌木。
她的尘封已久的身体突然被一种强烈的电流击中,无论是她的前夫,还是那些断断续续的情人们所从来不曾给予她的。那血脉贲张的令她害怕的武器突然长驱直入,进入了一个无论是她的前夫还是情人们都无法达到的位置,那位置的名字才叫女人,原来,四十年她过的,都是无性的生活!
虽然她有孩子,也有过家庭,可那不过都是自欺欺人,和所有有孩子和家庭的人一样的自欺欺人,明媚的光芒照亮了那间小屋:这才是真正的性爱,真正的男人,比起他来,过去的那些男人们不过都是些半阉了的人,他们让那些跟了他们的可怜的女人根本无法享受真正的性爱。她一下子变得柔软,更柔软,她喜欢他那一下又一下猛烈的撞击,只有青春,只有爱情才能给予他那种撞击的力量,在性爱中是最能识别男人的。她信了他,这个年轻的男孩儿,他真的爱她呢。她荒漠已久的心慢慢地温暖起来,湿润起来,她想哭,又怕他笑她。她把脸侧过去,用双臂抱住他的颈子,她抱得很亲昵,像个女孩子,这种亲昵令他心醉神迷。
他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完全不知疲倦,她只觉得,自己身体上的一扇门被神秘地撞开了,那些让她紧张的、让她恐惧的、让她莫名其妙地难受的……全都释放了出来,她的心,她的身体,都一下子松了……撞开了,就再也无法关闭。
4
后来她看见了他那里的暗色的伤痕。
当时,他的泪就那么无声地落着,一颗,又一颗。沉重得让她难以承受。
“我跟你说过,我从小就死了妈妈,十岁那年,父亲娶了继母,是个双鸭山知青,长得人高马大的,年年被兵团评为先进。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讨厌我,打、骂,都是家常便饭,再不就是闹着让父亲打我。……我有时候也想讨好她,可是无论怎么做,都是错。我从小就伤痕不断,话越来越少,常常整天整天不说一句话……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幻想,如果有个仙女从窗子外飞进来,把我救走,那该多好啊!……”他看了她一眼,她没有看他,可他知道她在认真听着,他想,现在这个救他的仙女来了,就在他的身边,虽然来迟了一些,但毕竟来了。
“……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那时我已经长得好高了,正在青春期……
“而且非常漂亮,是吧?”
他看看她,没回答:“……有个夏天的中午,我在我的床上午睡,忽然觉得下边有点儿难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我呆了——继母光着身子坐在我的床边,正用手一下一下地捋我的……”他的脸蓦然红了,话也说得更加艰难,“……当时我只有十七岁……还没法儿把持自己……那年她三十七岁了,她……她就那么……”
她的脸也红了,闹不清是羞涩还是愤怒:“她把你诱奸了,是么?”
他黑而柔的头发更低地挡住了眼睛:“……事过之后,我……我真的非常非常痛苦,也非常非常恶心……真的……我不是白痴,我想得其实挺多的,一个还算是健康的男孩儿,一个对未来还有理想的男孩儿,就那么觉得自己一下子毁了……真的,那种被毁掉的感觉真是……真是太难受了!……我下了个天大的决心,永远不再受她的诱惑,无论她怎么样……那时候我真的一下子怕了女人,夜夜做噩梦,梦见的都是长着女人身体的怪兽,女人身上那些美好的东西,在我看来都和丑恶连在了一起,那种怪兽在尘世上都见不着,只有在那些最可怕、最丑恶的梦里……我又怕又恨,又厌恶……你不明白,你当然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不会明白的……”
无声的泪水再次垂落下来,因为是无声的,就特别地动人,特别地有着一种隐忍的美丽。
她被那种隐忍的美丽深深地打中了。那个和落叶乔木一样高大的男孩儿,那个浑身散发着乔木香气的男孩儿,就在那个阴霾的黄昏,向一个又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倾诉了他这一生中最最难以启齿的往事。
原因只有一个:她懂。他深知她懂。尽管她长了一双天真的眼睛,那种眼睛直到老,直到死,依然天真,但是唯其天真,才能抵制“佯谬”。有很多人都是靠佯谬来保护自己的,但是她不。她什么都懂,他是不会被这种天真欺骗的,这种天真甚至比现在那些普遍的无耻还要可怕,这是一种温柔杀手,似乎专门用于对付像他这样的男人。
“……她求我,跪在地上,披头散发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说我父亲是个废人,我父亲欺骗了她……她说她还在三十七岁的盛年,就没有……就没有那回事儿了……她说如果我答应,她会给我钱……供我上大学,给我买最好吃的肉包馕……你知道……那时候我最爱吃的就是肉包馕……
“我当然不干,后来……后来她就报复我,打我……还……还……”他的鼻腔里好像裹满了泪水,像得了重感冒似的,“还用很下流的方法折磨我……她用烧红的烟头烫我……”他几乎说不下去,她听得也快窒息了,她再次看见他那里的暗色的累累伤痕。
“我痛得难以忍受,可是始终没有就范,她就……就跑到我父亲那里……胡说八道……她说,说……”
他的声调急促起来,显然是触到了最最疼痛的往事……
“她给你造谣,是么?”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看见,他的嘴唇正在慢慢变白。她静静地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后背,他握住她的手,很紧地握着,换了个姿势,再次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怕她听了这些事情就要跑掉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