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偷走正在洗澡的柔弱美女的衣服以此为威胁并将其带回家当老婆,对男性读者来说,阅读快感是不言而喻的。那么,当女主角光溜溜地、无助地待在池子里,究竟男主角拿着她的衣服说出“嘿!你的衣服在我手里,快来当我老婆,不然我就毁了它!”这样近乎无赖的台词时,要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口气呢?以女性视角来看,多少有种被冒犯的不悦感吧?还是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作为天上的仙女,应当是有点法力的,可是衣服却如此轻易地被偷走,而且没有衣服就无法飞走,这样的设定似乎也逊了点,古代概念里的仙女,哪一个不是直接飞天的?那么,让女性读者们喜闻乐见的解读也有可能是这样的:仙女们过腻了天上的生活,想到人间来度假,她们看上了某个帅哥,就把羽衣挂在那儿,等着人家来偷,然后说着类似“没有衣服我无法飞走,而且被你偷看到胴体,只好当你的妻子了”的台词和男子回家,当她觉得又过腻的时候,就想办法把羽衣找出来,绝情地回到了天上,而划算的是,她在人间度假十年,天上也就是一顿饭的时间呢!
在此,再提出一个接近《搜神记》原作的想法,其实男主角碰到的不是什么仙女,而是妖怪——鸟人啊!在金平县壮族有这样的传说:他们的祖先偷了羽衣,和鸟人姑娘结婚,繁衍了后代,这是从壮族的鸟类崇拜衍生出来的神话故事,古人都崇拜可以飞的生物,这是可以理解的,鸟如果被拔了毛,就不能飞了,所以,将女主角理解为鸟人,而不是仙女,似乎更加合理。
《酉阳杂俎》说,夜行游女,又名天帝女,钓星,昼伏夜出,披上羽毛就化为飞鸟,脱下羽衣就是美女,喜欢偷别人的孩子,据说是因生产而死的妇人所化的。日本也有这样的妖怪,叫姑获鸟,日本恐怖悬疑小说家京极夏彦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就是《姑获鸟之夏》,后来还改编成连续剧。日本传说曾有一位夜行游女专门偷别人的孩子,可是有一天,她的孩子也被偷走了,为此她伤心不已,后因被神明指点顿悟而成为送子之神。有趣的是,这个神社的神像,头发不断长长,而信众将神像的碎发带回,很快就能怀上孩子,据说还很灵验。
南阳西郊有一亭,人不可止,止则有祸,邑人宋大贤以正道自处,尝宿亭楼,夜坐鼓琴,不设兵仗,至夜半时,忽有鬼来登梯,与大贤语,聍目,磋齿,形貌可恶。大贤鼓琴如故。鬼乃去。于市中取死人头来,还语大贤曰:“宁可少睡耶?”因以死人头投大贤前。大贤曰:“甚佳!我暮卧无枕,正欲得此。”鬼复去。良久乃还,曰:“宁可共手搏耶?”大贤曰:“善!”语未竟,鬼在前,大贤便逆捉其腰。鬼但急言死。大贤遂杀之。明日视之,乃老狐也。自是亭舍更无妖怪。
荒郊野外,夜半亭楼,一位公子却在这雾色凄迷中弹琴,却不知是为自己壮胆,还是弹给鬼听?正如传闻,鬼来了,长得丑不说,还凶巴巴的。大贤公子不理他,鬼便丢来一个死人头,大贤淡定地说:“太好了,我睡觉正缺个枕头!”鬼不甘心失败,不知是不是去找了别的鬼商量怎么吓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吆喝一声“敢不敢来跟我干一架?”大贤痛快答应,一出手就照他腰揽去,鬼大喊一声“死!”就败下阵来,原来却是一只老狐狸,于是这里再也没有妖怪来吓人了。
人胜鬼的故事在志怪小说里并不多见,因此总是令人印象深刻,故事里,鬼怪总是以各种恐怖幻象吓人,而主角大多正气凛然,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唐朝志怪中一位住在鬼屋的定州刺史郑宏之就说:“行正直,何惧妖鬼?吾性强御,终不可移。”多么淡定无畏的气魄啊!要知道被魏晋时代列入文人耍酷指南的第一项就是淡定,《世说新语》里特地扩了一篇专门说这个,比如某某大学士在写字,突然一个雷劈下来,把他衣服都烧坏了,他屁股也不挪一下,这样的淡定无疑被世人盛赞。
后期人斗鬼的故事里还添加了许多通过坑蒙拐骗把鬼害得惨兮兮的元素,最有名的当推《宋定伯捉鬼》,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宋定伯不但捉鬼到集市上去卖,还吃了很多鬼变的畜生,有鸡,有羊……看来老百姓在推崇邪不胜正,打败恐惧的同时,也不忘了要大撮一顿啊!这还真是喜闻乐见、大快人心的情节啊!
此类故事的逻辑便是:遭遇重口味,你要比它更加重口味!遭遇变态,你要比它更加变态!如此,才能无往不利!
邛都县下有一老姥,家贫,孤独,每食,辄有小蛇,头上戴角,在床间,姥怜而饴之。食后稍长大,遂长丈余。令有骏马,蛇遂吸杀之,令因大忿恨,责姥出蛇。姥云:“在床下。”令即掘地,愈深愈大,而无所见。令又迁怒,杀姥。蛇乃感人以灵言,瞋令“何杀我母?当为母报雠”。此后每夜辄闻若雷若风,四十许日,百姓相见,咸惊语:“汝头那忽戴鱼?”是夜,方四十里,与城一时俱陷为湖,土人谓之为陷湖,唯姥宅无恙,讫今犹存。渔人采捕,必依止宿,每有风浪,辄居宅侧,恬静无他。风静水清,犹见城郭楼橹畟然。今水浅时,彼土人没水,取得旧木,坚贞光黑如漆。今好事人以为枕,相赠。
从前,有一个寂寞的老奶奶,养了一条长角的小蛇当宠物,这条蛇越长越大,后来闯祸了,咬死了地方官员养的一匹好马,官员抓不到蛇,就把无辜的老奶奶杀了。蛇顿时怒了:“你为什么杀我干妈?我要报仇!”于是连着一个多月每天都兴风作浪,搞得百姓不安宁,某天夜里,这座小城陷落,成为一个巨大的湖泊。邛都县就此消失了,只有老奶奶住的地方保持着原样。
“汝头那忽戴鱼”这显然不是汉语,据考证,这是壮族语,当时居住在邛都的正是古滇国的少数民族,史书记载“邛都夷者,武帝所开,以为邛都县。无几而地陷为淤泽,因名为邛池。”可见这个故事是从少数民族对自然灾害不可解的敬畏和蛇崇拜中衍生出来的,并且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广异记》中有一个类似的故事,书生路上捡了条小蛇养起,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檐生”,谁知它越长越大,只好放到大泽去。四十几年过去了,书生经过这个大泽,当地人阻止他说,那儿有一条食人巨蛇。
书生心想,没事,现在蛇在冬眠呢。于是便走了进去。“行二十里余,忽有蛇逐,”他远远地就认出了那条蛇的花纹:“你不是我的檐生吗?”
这条船一样的巨蛇温顺地垂下脑袋,良久才离开。
遇见蛇却没死,这个书生很可疑。于是县令把书生抓了起来,判下死刑。书生在牢狱中愤懑不乐,檐生啊檐生,我养活了你,却要因你而死!
那天晚上,范县一夜之间陷为大湖,只有监狱留下,书生幸免。
蛇在中华民族的信仰中被认为是龙的前身,当一条蛇年纪够大的时候,就会长出角和脚,然后飞到天上去,拥有行云布雨的能力。
科学证明,蛇原来也是有脚的,不过在漫长的历史中退化掉了,但是人能长出尾巴,蛇偶尔也会返祖,因此长脚的蛇也不乏目击者。而长角的蛇确实存在,生活在北非沙漠里的角蝰蛇头上就有两个角,可以用来遮太阳,中国南方的角原矛头蝮十分稀少,但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这条宠物蛇呢?
这两则故事最令人感慨的是,为了一匹马就杀死无助的独居老年人,为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要杀害书生,看起来讲情义的畜生确实比狡猾自私的人类更可爱!
清代《耳食录》里也有这么一个类似的故事:有位丧夫无子的老太太,晚年凄惨。没有人同情这个讨饭婆,愿对她伸出援手。给她养老的,却是一只……老鼠!
这只善良又可爱的老鼠精自称东仓使者,不但给她送钱送粮,还送衣服送被子,但当村民们发现自家的东西被变到老太太家里去时,顿时勃然大怒,东仓使者成了一棵招风的大树,最后不幸被村民请来龙虎山张天师的雷法灵符劈死了。
人们对弱势群体不但态度淡漠,还看不惯帮助他们的人,使为善者受到排挤。人们打死了东仓使者,却自以为降妖伏魔,为三界除害,成为了正义的代表。他们不允许自己的小利益受到损害,却忍心让老太太就这样继续过着悲惨晚年。在中国传统哲学的世界里,善与恶没有明确界限,也不追求惩恶扬善,人类有时候自以为做了好事,但那真是好事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面对现实世界,作者无法力挽狂澜,只能以纸笔抒发,以讽刺世情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