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令人心往神驰的地方在于它不分国界的繁华。充满异国风情的阿拉伯舞女扬起手臂暗送秋波,踏着奇怪舞步的胡人弯腰行礼,街头胡僧的幻术把戏总能吸引大批观众,年轻女孩们走出空闺打扮成狐仙等候走近凉亭的美貌侍郎官,未央宫的寂寞宫女将情诗写在红色的纱带上抛进皇家园林的河池中,追求长生不老的富家子弟们在长夜里点起蜡烛,交换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八卦新闻。
老套的才子佳人鬼妻狐妾,在这里找不到一点痕迹。志怪笔记,当数唐朝和魏晋南北朝的质量最好,最光怪陆离。原汁原味的长安夜画卷里,甚至能找到仙度瑞拉的原型。究竟是欧洲的故事,漂洋过海来到长安书生的嘴里,还是欧洲人山寨了我们?
郭代公尝山居,中夜有人面如盘,瞚目出于灯下。公了无惧色,题其颊曰:“久戍人偏老,长征马不肥。”其物遂灭。数日,公闲步见巨木上有白耳大如斗,题句在焉。
人烟稀少的山林里,夜凉如水,门外漆黑一片,突然灯前冒出一张脸盆大的白脸,目光炯炯地看着你,你怕不怕?而郭公非但不怕,还欺负人家,提笔就往妖怪脸上写字。
郭公何许人也?他正是武则天麾下的得力将领郭元振,文武双全,当过少侠,平过乱,去过吐蕃。十六岁时,家里人给他四十万文钱上太学,门口来了一个穿丧服的人来求救济,以安葬家中五代的灵柩,郭元振二话不说,把这四十万文钱全给了他!这么个豪迈正直的主儿,怪不得妖魔鬼怪也要敬他三分!
道士有道士的法器,而书生自有书生的墨宝,正气凛然的读书人身边那金光闪闪的气场就是让鬼怪们没辙,而这些人往往后来还当了大官,另外不少志怪里,笔墨书页也可以成为辟邪的工具。这种说法衍生自古人对文字的尊重,比如《易经》《春秋》这类圣贤书,随便放在枕边也可以辟邪。相传有一位书生,夜读遇到妖怪,就烧起书页,明亮的火光仿佛将神圣文字的威力发挥得更加强大,妖怪居然落荒而逃了。
花妖木怪,这类仅靠日月天地精华而依存的精灵,往往形象都是较为温柔的,尤其是花妖,多化身为优雅多情的女性。而这位白木耳君,多半也不是来害人的,久居深山里,难得听到琅琅读书声,这么一位风度翩翩的儒雅少侠,谁不想来瞻仰一下呢?可惜它还不懂得修成个漂亮的人形,只会变个大脸,凑得近近的,含情脉脉地盯着郭公,不过这脸也忒大了,大得足以题上两行诗,于是大脸君羞愧地逃走了。
怎么说,能弄到郭大人的亲笔签字也算美事一桩,一般人还没这个福气呢!
元和中,国子监学生周乙者,常夜习业,忽见一小鬼,头长二尺余,满头碎光如星,荧荧可恶。戏灯弄砚,纷搏不止。学生素有胆,叱之,稍却,复傍书案。因伺其所为,渐逼近,乙因擒之,踞坐求哀,辞颇苦切。天将晓,觉如物折声,视之,乃弊木杓也,其上粘粟百余粒。
这个小妖精还挺调皮,一会儿吹灯一会儿打翻砚台,一会儿又凑到书案旁看学生在做些什么。这少年倒也大胆,见叱喝无效,趁它不注意将它一把抓起。小鬼不识天高地厚也就罢了,本事原来也不大,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哀求起来。一折腾眼见天都要亮了,只听咔嚓一声,回头一看,却是个破木勺,上面还粘着好多颗粟米呢。
有看官或许会嗤之以鼻。什么,破木勺子也能成精?可别小看了这些日常用具,志怪笔记里从锅碗瓢盆到一颗小石头都能成精,光是扫帚成精的故事就不止五六个,这类传说的根源是原始的万物有灵论。
那么,它们又是怎么成精的呢?明清笔记声称,家里的东西超过一百岁,就可能成精,这个说法显然不靠谱,如果这样的话,那古董店岂不是太危险了?现代的用品已经很少用天然材料来手工打造了,塑料、玻璃、钢铁质地冷冰冰的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一般几年就要更换了,想来应该没有什么成精的机会吧?
如果说某样东西是由古木或玉石等本来就很珍贵的天然材料制成,又被某个得道之人贴身带着,那么这样东西成精的概率是比较高的。《封神榜》里的琵琶精,就是曾被悬挂在高楼受了许多日月精华,又受仙人点拨才成精的。明清笔记又说,在庚申日沾了人血的物件会成精,但是,在庚申日来月事的姑娘们可就没办法接受这种说法了……
还有一说是,当某件事物已经很老了,却被人冷落,放置在黑暗的角落,那么也有可能因为寂寞和怨念而成为精怪,在日本就经常流传关于被丢到屋顶或床底的洋娃娃作怪的灵异故事。
故事里的小勺子精,就像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子,他或许也因为觉得寂寞,只是想跟学生一起玩吧?
那么,还请大家爱惜身边的日常用品,怀着感恩的心情使用,那么它们待在你身边的时间也会变得更长更美好的。
华阴县东七级赵村,村路因水啮成谷,梁之。村人日行车过桥,桥根坏,坠车焉,村人不复收。积三年,村正尝夜度桥,见群小儿聚火为戏。村正知其魅,射之,若中木声。火即灭,啾啾曰:“射着我阿连头。”村正上县回,寻之,见败车轮六七片,有血,正衔其箭。
天色昏暗,村长走过桥边,听见一阵童子的嬉笑,远远的,只见点点火光浮动,一群小娃娃聚在那儿玩火。靠近一看,没有一个是村里的孩子。村长想,这肯定是什么妖怪在作祟,拔箭射中,梆梆有木声,只听一声怪叫“射着我阿连的头啦!”火顿时熄灭,村长跟人下去找,只见破车轱辘六七片,都是三年前桥塌的时候掉下去的,其中带血迹的一片正插着那根箭。
阿连,是唐代人对兄弟的昵称,看来这车轮六七片,不但物久成精,还称兄道弟,结成联盟了。别以为是小娃娃就可以掉以轻心,俗话说人小鬼大,越是小鬼就越是难缠,正是小小的哪吒闹得整个海底不安宁,孙大圣也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过猴屁股,谁说车轮子就不能变成很厉害的妖怪呢?
在日本就有关于车轮的可怕传说,京都的夜晚有个叫轮入道的妖怪出没,它是一个车轴间有个秃顶老头脸的巨大车轮,专门吃掉人的灵魂。因为车轮有着卓越的前进速度,就像是现代都市传说的骷髅骑士,一旦撞上了光是跑也很难逃掉,因此更平添了一份恐怖呢。
东都尊贤坊田令宅,中门内有紫牡丹成树,发花千朵。花盛时,每月夜有小人五六,长尺余,游于上。如此七八年。人将掩之,辄失所在。
用唐伯虎的《花月吟效连珠体》描绘这如梦似幻的意境,正是:
一庭花月正春宵,花气芬芳月正饶;风动花枝探月影,天开月镜照花妖。月中漫击催花鼓,花下轻传弄月箫;只恐月沉花落后,月台香榭两萧条。
在中国,美丽的东西总是更容易被拟人化,赋予美好的形象,比如花。牡丹被公认为中国的国花,比起亚洲其他国家的国花,显得更加雍容华贵。樱花从中国的喜马拉雅传到东瀛后发展为日本国花,至今每年仍有盛大的赏樱会;而在中国的唐朝,每年牡丹盛开的季节,长安洛阳也是万人空巷,饮酒赋诗。
关于花妖的传说,也总是那么唯美动人,多是化身为妩媚娇柔的女子。一位痴情的小姐,附带一名机灵的丫鬟,陪伴惜芳的寂寞书生,《聊斋志异》里的《葛巾》和《香玉》两篇小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而本文里提到的小人,和传统的花妖有些不一样,更接近西方古典传说的小精灵,他们的个子都很小,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跳舞,喜欢月夜下在花间游弋,有的长着昆虫一样的翅膀。
英国曾不止一人声称拍到小精灵的照片,后来都证明不过是造假,甚至有一对小姐妹用小纸人挂在树上伪造,拍出了轰动一时的精灵照片,直到现在,还有许许多多的英国小女孩相信精灵的存在。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人们都对这种美好又神秘的小精灵表现出痴迷和向往呢!
大和中,郑仁本表弟,不记姓名,常与一王秀才游嵩山,扪萝越涧,境极幽后,遂迷归路。将暮,不知所之。徙倚间,忽觉丛中鼾睡声,披榛窥之,见一人布衣,甚洁白,枕一幞物,方眠熟。即呼之,曰:“某偶入此径,迷路,君知向官道否?”其人举首略视,不应,复寝。又再三呼之,乃起坐,顾曰:“来此。”二人因就之,且问其所自。其人笑曰:“君知月乃七宝合成乎?月势如丸,其影,日烁其凸处也。常有八万二千户修之,予即一数。”因开幞,有斤凿数事,玉屑饭两裹,授与二人曰:“分食此。虽不足长生,可一生无疾耳。”乃起二人,指一支径:“但由此,自合官道矣。”言已不见。
17世纪初,意大利的伽利略制造了第一架天文望远镜,这是人类第一次看清月球上的环形山。而此文中,唐朝人就已经知道月亮是凹凸不平的,是个球体,有影子是因为有太阳照着,月表有八万多人在修造,这使得此文成为唐朝志怪小说里最匪夷所思、耐人寻味的一篇经典。它让人不禁联想到阿波罗登月和神秘的NASA,世界上流传着NASA并未公开真实的月球录像,据说实际上他们不但发现了人工建筑痕迹,还遇到了居住在地下的外星人,就连嫦娥二号在月球背面拍到巨大阴影也被怀疑为飞船残骸。要把这个故事合理化,只能很俗地解释为:两个少年遇到了外星人!或许从几千年前开始,月球上就一直有人,直到现在,他们还在那儿,那么他们在做什么?
外星人说,月亮由七宝组成,那么外星人八成是在那里开矿了,而月亮上的环形山,恰好就像一个个开矿留下的坑。如果月亮上真有那么多宝贝,怪不得NASA不愿意公开真相,一定是想将月球资源占为己有。
或许也有人要问,这个外星人为什么打扮相貌和地球人无异?那么,还有一个中国人喜闻乐见的解释,那就是他是个仙人。庄子的《逍遥游》里说,得道仙人可以遨游在宇宙里,不受地球重力的牵引。那么,仙人肯定也能飞到太空里,看见地球是圆的,月表是凹凸不平的,孙大圣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一跃直上九重天,这点小距离,算得上什么呢?
这个仙人还很盛情,请他们吃特产。然而吃玉真的能延长寿命甚至长生不老吗?《离骚》里就说“精琼爢以为粻”,《本草经集注》说玉屑“味甘,平,无毒。主除胃中热、喘息、烦满,止渴,屑如麻豆服之。久服轻身长年。生蓝田,采无时。”玉向来是中华君子爱物,中医从植物到动物,乃至人身上的头发都能入药,矿物就更不足为奇了。蓝田盛产美玉没错,但依照翡翠7~8的硬度,碎屑服下胃不磨得穿孔才怪,必定是软玉才行。汉代皇帝都想成仙,也流行吃起玉屑,还要喝着晨露,结果吃多了肯定是消化不了,何来的长生呢?可见这后半段,一定是编的,谁叫满月看起来就像块洁白的玉盘呢?
上都务本坊,贞元中有一家,因打墙掘地,遇一石函。发之,见物如丝满函,飞出于外。惊视之次,忽有一人起于函,被白发,长丈余,振衣而起,出门失所在。其家亦无他。前记之中多言此事,盖道门太阴炼形,日将满,人必露之。
家里装修挖出来一个仙人,只见一头银白长发,还没看清脸长什么样,就飘走啦!户主受了惊吓,道是有缘又无缘,没能有机会拉住问问长生妙法,真是可惜啦!
太阴炼形是道门里一种成仙的古老法门,很早就失传了,它与普遍流传的出阳神有很大区别。《太平广记》中记载,洞庭山道士周隐遥“学太阴炼形之道,死于崖窟中。嘱其弟子曰:‘检视我尸,勿令他物所犯。六年后,若再生,当以衣裳衣我。’弟子视之,初则臭秽虫坏,唯五脏不变,依言闭护之。至六年往看,乃身全却生。弟子备汤沐,以新衣衣之。发鬒而黑,髭粗而直,若兽鬣焉。十六年又死如前,更七年复生。如此三度,已四十年余,近八十岁,状貌如三十许人。”道家的理论是,凡人的死亡,是身体和灵魂的分离,灵魂进入下一个轮回,而没有灵魂依附的肉体就腐化为泥土融入大自然;而太阴炼形,则是从腐化的肉体长出一副更加干净的肉体的同时,灵魂一直在这副肉体上持续修行,太一守尸,三魂营骨,七魄侍肉,如此保持长生。值得玩味的是,五脏是始终不坏的,骨头也变得白玉一般。
有趣的是,观察小婴儿在子宫里的成长过程,在初步成形,生出九窍之后,就开始长出五脏,而六腑是依附五脏形成的,然后才是血脉和肌肉,可见五脏对人是多么的重要,而这都是由一个受精卵细胞有了母体的孕育,在几十周内完成的,新生命的诞生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而道门的理论是,得道之后,天地就是母亲了,自身仿佛是在天地这个巨大子宫里的婴儿,整个宇宙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因此可以一直长生。
印度的传说里有一位大苦行者修炼入定,身上给蚂蚁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最后终于出定时,又获得了新的肉体,成为三界中无人能征服的强者。这个肉体销毁的过程,既像是偿还过去的罪恶,又像是去除了原有的污秽,这重生的过程,和此文里的法门,还真有些相似呢!说不定《西游记》里的白骨精,其实原本也只是想借太阴炼形成为神仙,只不过她学坏了,最后成了妖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