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钧,清代文学家,本书于乾隆五十六年写成,第二年开始刊印,后来又重刊三次,足见它受欢迎的程度。
耳食之谈,意为耳朵的食物,它还有个同义词叫“无稽之谈”。可想而知,这本书会是些什么内容,除了些缥缈的仙鬼故事,还有些市井笑谈。书中的许多故事是那么的荒谬,却又带着童话般的天真可爱,周星驰电影式的无厘头搞怪,字里行间,流露出作者保有的一颗童心,童话里的故事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志怪就是介于童话与现实之间的故事。
邓乙年三十,独处,每夜坐,一灯荧然,沉思郁结。因顾影叹息曰:“我与尔周旋日久,宁不能少怡我乎”其影忽从壁上下,应曰:“唯命。”乙甚惊,而影且笑曰:“既欲尔怡,而反我慢,何也?”乙心定,乃问:“尔有何道而使我乐?”曰:“惟所欲。”乙曰:“吾以孤栖无偶,欲一少年良友长夜晤对,可乎?”影应曰;“何难?”即已成一少年。鸿骞玉立,倾吐风流,真良友也。乙又令作贵人。俄顷,少年忽成官长,衣冠俨然,踞床中坐,乃至声音笑貌,无不逼肖。乙戏拜之,拱受而已。乙又笑曰:“能为妙人乎?”官长点头下床,眨眼间便作少女,容华绝代,长袖无言。乙即与同寝,无异妻妾。由是日晏灯明,变幻百出,罔不如念。久之,日中亦渐离形而为怪矣。他人不见,唯乙见之。如醉如狂,无复常态。人颇怪之,因诂而知之。视其影,果不与形肖也,形立而影或坐,形男而影或女也。以问乙,而乙言其所见则又不同。一乡之人以为妖焉。后数年,影忽辞去。问其所之,云在寓次之山,去此数万余里。乙泣而送之门外,与之诀。影凌风而起,顷刻不见。乙自是无影,人呼为“邓无影”云。
郭德纲和于谦讲过这么一段相声——
“打孩子一出生,在太阳底下这么一照,看影子的深浅浓淡,过去讲影子是魂魄,影子淡就怎么怎么样,浓就怎么怎么样。”
“影子淡就魂淡了?”
那么,如果一个人没有影子呢?
一轮明月,一间斗室,一盏孤灯,一个叫邓乙的三十岁老光棍。
还有映在白墙上的一个影子。
邓乙自己的影子。
“唉……兄弟,我们都在一起那么多年了,就不能让我高兴高兴?”邓乙愣愣地凝视着影子,突发奇想道。
人人都知道,影子是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当一个人寂寞、无聊到了极点,就会开始干傻事。但是,当邓乙开口这么说的时候,墙上的影子居然动了起来。
邓乙以为自己眼花,拼命地揉着眼睛,可是,他既没有眼花,也没有喝醉酒,更没有在做白日梦。
这个黑黑的人就这么径直走到他面前,应答得十分诚恳:“可以!”
他死命眨巴着眼睛,一时给吓得说不出话来。
影子笑了起来:“既然要我让你高兴,怎么又吓成那个样儿?”
毕竟是自己的影子,看着也挺亲切的,待怦怦直跳的心脏略平复后,他咳了一声,一挑眉道:“那、那你有什么办法好让我高兴高兴的?”
“要什么,有什么。”影子缓缓地答道。
“嗯……长夜漫漫,好生寂寥,能找个小伙子来陪我聊聊天吗?”
“这有何难?”影子说着,摇身一变——
邓乙眼前一亮,哪里见过这样俊美的少年?就如画中走出来的一般,面如冠玉,目若朗星,唇红齿白,那个风流倜傥呀,那个气质不凡啊,和此君一聊天,便浑身舒爽,抑郁症完全康复,再也不无聊了!
聊了一会儿,他心血来潮,又说:“再变个大官人来看看?”
一眨眼,美少年不见了,一个官人坐在床中,官服官帽,好不威武,顿时满室生辉。
“哎呀,官人受我一拜!”邓乙玩心大起,装模作样地向他鞠躬。
“免礼!免礼!”官人也拱手作礼。
“能变个美女来么?”邓乙笑道。
官人会心一笑,下床化作一个绝美的少女,红着脸,羞答答地挽着袖子看着他。
邓乙是久旱逢甘霖,见了这天上掉下来的美娇娘,魂儿都飞到九天了,哪里还按捺得住?顿时两眼发直,一拥而上,与那美人滚作一堆去了。
从此,邓乙和他那百变的影子兄弟夜夜良宵,如漆似胶。
久而久之,影子兄就算大白天也能出来离形变幻了,但从始至终,只有邓乙一个人看得见。于是人们常常看见他一个人喃喃自语,跟疯子似的傻笑,跟看不见的人打情骂俏。有好事者问他怎么回事,一看邓乙的影子,果然姿态和本人不太一样,本人是站着的,影子却是坐着的,本人是男的,影子却是个女形。更奇的是,别人眼里那个黑漆漆的影子,在邓乙看来竟是另一番模样。
“怪哉!肯定是惹上什么妖怪啦!”村里人都这么说。
邓乙就这么自得其乐地过了好几年。
有一天,影子兄突然要和他告别:“我要去寓次之山了,离这里有好几万里。”
一个人能和他的影子交流,本就是一件荒谬的事,但现在更荒谬的是,他的影子居然要离开他。
要知道,影子兄就是他宇宙的唯一,他的朋友、他的情人、他的灵魂伴侣。
可是现在,邓乙除了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送别,什么也做不了。
终于,影子兄乘风而去,杳然消失。
老光棍还是那个老光棍,现在,连原本陪伴他数个长夜的影子也不见了,后来,人们都叫他“邓无影”。
邓生丢失的仅仅是影子吗?嗯,他不能再玩手影,也不能和孩子们玩踩影子的游戏?……不,在古人的世界里,真相往往比你想象的还要复杂。
影子总是沉默,没有温度。然而在过去,踩踏长辈的影子是很不礼貌的行为,这个概念一直延续到如今道门的尊师规则里。孩童们出于好奇,衍生出踩影子的游戏,一般几个人一组,在太阳下追逐,一个人当“鬼”,被踩中影子的人就不能动,其他人则快速逃开,或者暂时在其他物体的阴影中躲避。
老人们往往会阻止孩子们玩这种游戏,因为民间某些说法,执着地认为影子里藏着人的魂魄。
世界上许多灵学家都曾提出这样一个看法:灵魂是一个复合体,它们有不同的前世,不同的回忆,不同的使命,但它们在同一个宇宙存在,冥冥之中被一股奇妙的力量联系在一起。
那么,是不是邓生灵魂中的一部分离开了他?谁知道呢?
至于寓次之山究竟在哪里,文中没有交代,目前也查不到任何书籍有关于这座山的记载,很可能属于另一个时空,也就是古人所说的“仙山”。影子兄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要离开,到仙山上继续修炼,因此为了补偿,特地在此之前留给他一段快乐的时光。
在西方也有类似有关影子的温情故事。
小飞侠彼得潘的影子被小狗叼走了,他和邓生一样伤心地哭了起来,女孩温蒂帮他把影子缝上,原来人们真的很害怕遗失自己的影子。
法国作家马克·李维写了一本《偷影子的人》,经常被同学欺负的弱小男孩儿没有丢掉他的影子,但他能偷别人的影子,然后从影子里打听到他人的心事,从而他开始同情并帮助每个偷来的影子,点亮它们。
有光,就有阴影,有天使,就有恶魔,影子是灵魂的阴暗面,每个人都离不开他的阴暗面,就像邓生离不开他的寂寞。
有卖酥饼者某,行山僻中。会日暮,恐遇鬼物,汗下疾驰。遥见前一人彳亍而行,某甚喜,以为有伴矣,追而谓之曰:“闻此地素多鬼,君可少待,同行也。”其人且行且应曰:“但速来,无恐。”既及,某抚其肩,曰:“脱不遇君,吾恐怖欲死矣!”其人转头应曰:“大是!大是!以一饼啖我,何如?”某取饼与之,忽见其口大如箕、面蓝色、牙长数寸垂口外,嚼饼嘻笑曰:“甚佳。”某骇绝,弃饼,狂吼而奔。
日影西斜,大地一片昏暗。荒凉的山路,重重的树影,几声渡鸦叫。
这里没有过客,因为据说这附近常有鬼怪出没。如果不是归心似箭,卖酥饼的小哥根本不会抄这条近路。
他脚下如飞,浑身冷汗。
不知走了多远,远远的,前方有个人影。他心中一喜,疾步上前搭讪:“兄弟!听说这里闹鬼啊,可好,咱一起走吧!”
“来呗,怕什么?”这人说着,依旧径直向前。
看背影,是个壮汉,听声音,不像歹人。小哥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满心欢喜,拍拍他的肩:“要不是遇到你,我可就吓死啦!”
“就是!就是!给我一块饼吃呗!怎么样?”
“好嘞!”小哥低头从篮筐里摸出一块酥饼递了过去,一抬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一回头,妈呀!一张蓝幽幽的脸,嘴巴大得跟簸箕似的,满口獠牙寸把长!把饼丢到大嘴里,还边嚼边笑嘻嘻地说:“嗯,好吃!好吃!”
小哥吓得丢了饼担,一路嗷嗷叫着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真是一个无厘头的故事。
然而,这妖怪并没有危害人间,性格也相当随和,还大声称赞小哥做的饼好吃,着实充满了人性,唯一值得指摘的就是:长得丑,就不要出来吓人。
不就是长得丑了点吗?他是那么友好,那么一个寂寞的吃货。
如果他是出没在山间小路的土匪强盗,为了达到恐吓和震慑作用,戴上面具实施抢劫,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一小筐香喷喷的酥饼就是今天的战利品。
现在的劫匪也会因为怕被认出面貌而戴上面具或套上丝袜,在暗夜里行动敏捷,凶神恶煞地恐吓受害者,从另一层面来说,也颇像是什么妖怪呢。
徐氏群夫者,忘其郡邑矣。家号素封,而好接异客,技术之士多往依之。有画师客其家,自言有奇画,愿与众观之。乃张画于壁,见楼台亭馆,重叠缦回,类西洋画。徐问画有何奇,画师曰:“吾能身入其中,故奇也。”徐以为妄,笑曰:“噫!帖然一纸,涂以丹碧,公乌能置身其间乎”画师乃向画咒之,即有一旁门洞开,耸身而入,门亦随合。扪之如故,索之不可得也,共相惊怪。门复启,而画师瞥下矣。众遂问画中之状,画师曰:“何问为第同往观之。”众皆喜。画师指画中门最大者曰:“当令开此正户,以迓诸君。”户应手而开。画师先立门中,一一以手捷之入。第见粱栌丹鹱,鸟革翠飞,埒于王侯甲第。每历一门闼,便觉改观:或粉壁森然,忽启双摩;或画栋巍然,忽开叠阁;或窗间缒下,别有亭池;或石罅穿入,另开园圃。其堂室之形制,矩方之外,有似月者,有似圭者,有似弓者,有似扇者,有似蕉叶者,有似香炉者,有似钟者,有似环玦者,有似壶瓮各器者。瑰形诡制,无一雷同。最后启一偏门,众皆入,乃徐妻卧室也。时方盛夏,徐见妻裸卧白绡帐中,皓体毕呈,急不及掩避。诸客见之,无不掩口奔出。至画所,画固俨然在壁也。徐大怒画师辱己,寻刀将杀之。画师复耸入画中,画与人俱失所在。
大富豪徐老爷很喜欢看些稀奇古怪的把戏,家里常常有神棍拜访。
有一天,来了一个画师,说是带来了一幅神奇的画。待挂到墙上一看,不过是一幅挺漂亮的山水图,亭台楼阁,重重叠叠,十分立体。
徐老爷一翻白眼:“这有什么好稀奇的呀?”
画师笑了笑说:“妙的是,我可以走进这画里。”
徐老爷也笑了:“好啊!就这么一张纸,涂点儿颜料罢了,看你怎么走进去!”他想,又是一个来忽悠的神棍!
只见画师对着画喃喃念咒,不一会儿,旁边凭空浮现一扇门,画师一闪而入,顿时人和门都没了踪影。顿时现场一片哗然,围观群众左盼右盼,除了那幅画,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这是真真儿的街头现场表演,不是春晚电视转播,没有花样,没有道具,甚至没有助手。
哦,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这回,连徐老爷脸上的笑容都消失了。
正当众人乱成一锅粥时,那扇神奇的门又嗖地打开,画师优雅地走了出来。
一个人眼花是可以理解的,这么多人眼花,显然不符合逻辑,除非他们都被催眠了。
“大师大师,里面是什么样子啊?”一百个好奇宝宝将他团团围住,短信如雪片般飞来。
“光会问啊,不如跟我进去走一遭?”
“好啊好啊!”大伙儿兴奋起来,纷纷露出崇拜的星星眼,这会儿,连徐老爷的屁股也坐不住了。
画师向着画中那扇大门一指:“待我将正门打开,请大伙儿一游。”说着,画像3D立体电影一样动了起来,那扇大门越来越大,越来越立体,直到充斥了整个空间,并缓缓敞开。画师走进门里,将围观群众一个一个接了进去。
走进画中,只见雕梁画栋,五彩缤纷,王侯府邸一般。更妙的是,每次移门换景,都有一番新天地。有时白墙上会浮现入口,有时阁楼上又惊现阁楼,有时窗下别有庭院池子,有时穿过石缝又见花园。更奇的是,每个房间都有特别的形状,弯月形、弓形、扇形、蕉叶形、香炉形……总之什么稀奇古怪的形状都有,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最后,画师打开一扇偏门,大伙儿进来一看,呀,总算来到一个正常的房间了。却见白绡帐里,一个雪白的妇人光溜溜地躺在床上睡觉,大伙儿再一看,这妇人可不是什么仙境里的神女,却是徐老爷的老婆!原来这回可不是在画里,而是来到了徐夫人的卧室!夏天热得很,便裸睡了,谁知叫这些街坊邻居都看了个精光,可怜无辜的徐夫人在一道道火辣辣的注视目光中被围观惊醒后,来不及穿衣服,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连连。大伙儿把这糗样看在眼里,个个捂着嘴偷笑起来。
“你们还不快给我滚出来!”徐老爷黑着脸一声大吼。
回到院子里,再看那张画,还在墙上挂着呢。徐老爷气得脸红脖子粗,拔刀子就要砍人。
画师淡定一笑,再次隐入画中,这回,人和画都不见了,一切犹如一场绮丽的梦。
在优美的画中穿行,这样的奇思妙想充满了神秘而飘逸的中国审美情趣。将2D转化为3D,甚至4D,颇像是现代科幻电影里推崇的全息影像技术。如果有朝一日实现了这样的科技,人能跳进《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光是想想那意境就够美的了。
如果说画师的幻术仅是一种视觉游戏,那么怎么解释空间的转移呢?笔者想,既然科学家们说地球上有十维空间,那么画师会不会拥有某种开启时空的钥匙,而将人们带到了另一个维度的空间里去了呢?人类的视角目前依旧局限在三维空间里,如果谁能打破时空的界限,那么,新的大门必将会敞开。
新城邓生暮行,道逢一人。与语,甚相得。其人曰:“先生至家尚远,何不过舍下一宿,明日再行?”邓自意交浅,托言有要事,坚却之。其人拽邓衣,强之行。至则广厦高墉,巍然华屋。主人礼意殷渥,酒肴洊至。女乐杂陈,率皆姝丽婉娈,柔声媚态,奔注于邓。邓素诚谨,略不为动,然渐觉沉醉,初不知身之在魅乡也。次日天明,有荷担者过,见泥淤中有物蠕动,就视,乃邓也。魔语含糊,不复可辨。亟援之出,则耳目口鼻皆为泥所塞,命在呼吸矣。急去其塞,掌掴其面而后苏。盖其所食者,皆土羹尘饭也。幸不为丽鬼所动,不然死矣。
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一个人走在这昏暗的山路上,无疑是十分寂寞的。
幸运的是,邓生在路上结了个伴儿,呵!别提一聊还挺合拍。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这句话放之古今四海皆准。
末了,这伴儿说:“你家那么远,不如来我家住一宿,明儿再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