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松岩言,即墨于生,骑一驴赴京师,中路憩息高岗上,系驴于树,而倚石假寐,忽见驴昂首四顾,浩然叹曰: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于故好奇,闻之跃然起曰:此宋处宗长鸣鸡也。日日乘之共谈,不患长途寂寞矣。揖而与言,驴啮草不应,反复开导,约与为忘形交,驴亦若勿闻。怒而痛鞭之,驴跳掷狂吼,终不能言,竟折一足,鬻于屠肆。徒步以归,此事绝可笑。殆睡梦中误听耶?抑此驴夙生冤谴,有物凭之,以激于之怒杀耶?
有个人骑着驴子去京城,途中在高岗上歇息,驴子绑大树上,人靠着石头小睡,蒙眬中似乎看见驴子四处张望了下,哀哀凄凄地叹了口气:“几十年没来这里,山还是那个山,却找不到从前的路了……”
啥?驴子在说话?
这人一下子睡意全无,跳将起来。突然想到,传说宋处宗养了只会说话的长鸣鸡,一人一宠每天聊天聊得可开心了,要是他能和这驴子聊天,那这一路上也就不寂寞了!
“驴子啊驴子,我们来聊天好么?”
驴子却只顾低头吃草,一声不吭。
“驴子,驴子,我们来交个朋友嘛!我会对你好好的!给你吃很多很多草……”
可是哪怕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驴子都聋了似的,一点反应也没有。
“可恶!刚才不是还说话来着么?你在耍我吗?为什么不理我?”他气得跳起来,拿起鞭子就抽那驴子,可怜的驴子跳啊叫啊,发出的只是阿哼阿哼的痛叫,不但说不出一句人话,还摔断了一条腿,这人只得把这驴子带到市场上卖了,自个儿走路回去,沦为笑谈。
这个故事一开始是喜剧,最后峰回路转,竟然成悲剧了。作者认为,这驴子可能受业障影响,被元亲债主讨债到期了,于是被附身以惹来杀身之祸,因果业报前世今生的概念随着佛教在明清的大肆发展,已经融为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了。
对现代人来说,最符合已认知常识的说法是,这人做梦了。
任子田言,其乡有人夜行,月下见墓道松柏间有两人并坐,一男子年约十六七,韶秀可爱,一妇人白发垂项,佝偻携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语,意若甚相悦,窃讶何物淫妪,乃与少年狎阗。行稍近,冉冉而灭。次日询是谁家冢,始知某早年夭折,其妇孀守五十余年,殁而合窆于是也。诗曰:生则异室,死则同穴。情之至也。礼曰:殷人之葬也离之;周人之葬也合之。善夫,圣人通幽明之礼,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乌知礼意哉。
任子田说,他老家有个人晚上经过坟地,松柏树在月下影影绰绰,其间突然见一对情人偎依在树下幽会谈笑。
哪里不好幽会,竟然跑到坟地来?其中必有奸情!
八卦的小伙子再定睛一看,顿时傻眼了,竟是十六七岁美少年搂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只见两人卿卿我我的,很是亲热。小伙子于是心想,哪儿来的老妖婆竟勾引这美少年,实在太不像话!
正要救那无辜美少年于黑山老妖魔掌中,稍一靠近,眼前的两人却消失了……
隔天,打听这是谁家坟冢,才知道原来这还真是一对夫妇,丈夫早亡,妻子守寡五十年,死后才合葬在一起。
不能同生,死则同穴,多么深沉的爱啊!
五十年,足够让一个美丽少女生出满脸皱纹,让现代人结十次婚发生上百次肉体或精神层面上的婚外恋,让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淡化成墙上的水渍,也可以让一个古代寡妇得到贞节牌坊心里却无数次咒骂这万恶的旧社会,可是这位平凡而伟大的女子却能将这份美好而真挚的感情保存五十年,每一天独守青灯,直至满怀期待地死去,你可曾见过这样温馨感人的鬼故事?
西方人在婚礼上说这份感情“直至死亡才能将彼此分开”,而在东方人的传统世界里,死亡却不一定是爱情的结局。
只要你还在我心里,死亡就不会将我们分离。
杨槐亭言,即墨有人往劳山,寄宿山家,所住屋有后门,门外缭以短墙,为菜圃。时日已薄暮,开户纳凉,见墙头一靓妆女子,眉目姣好,仅露其面,向之若微笑。方凝视间,闻墙外众童子呼曰:一大蛇身蟠于树,而首阁于墙上,乃知蛇妖幻形,将诱而吸其血也。仓皇闭户,亦不知其几时去,设近之则危矣。
一位借宿的客人漫步在后院的菜园子里,深蓝色的天幕正开始闪现点点星光,打开后门,山岚总是格外凉爽。他正觉得惬意,看见矮墙上探出一个女子的头来,那是山中樵夫几年才能遇见一次的美貌,她嘴角带笑,似乎还有些含情脉脉,客人不由一阵恍惚……
“快看树上有条大蛇!爬到墙上去了!”墙外,顽童尖叫。
他顿时回过神,这哪是什么艳遇,分明是蛇妖变来勾引他,想要吸他的精血啊!连忙把后门一关,屁滚尿流地跑了。也不知道这美女蛇什么时候走,当时再靠近点说不定蛇头一伸,他的小命就没了!
在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一文中,关于百草园的部分,作者花了差不多一半的篇幅来讲述美女蛇的故事,相信大家都很熟悉:“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后来老和尚用“飞蜈蚣”收了这个妖怪,那么蛇和蜈蚣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
大诗人王士禛写过一个小段子《叫蛇》:江西有叫蛇,能呼人姓名,应之即死,然性畏蜈蚣。逆旅主人每以箧贮蜈蚣,客至辄授之令置枕旁,云:“夜半舍外有呼姓名者,慎勿应!但开箧纵蜈蚣,蜈蚣即径去食蛇脑,已,仍还箧中。”
会说人话的蛇,这不禁又令人想起《盗墓笔记》里的鸡冠蛇,《录异记》也曾记“鸡冠蛇,头如雄鸡有冠。身长尺余,围可数寸,中人必死。会稽山下有之”。江西则有关于蛇的更多诡异传说,据说鸡冠蛇可直立上身,发出母鸡一样“咯咯”的怪声,能呼人姓名大概就是从这儿来的。既然眼镜王蛇能长出宽大的变脖子,非洲角蝰能长出角,那头上能长出红冠也没什么,说不定和雪山野人一样,只是一种古老而珍稀的未知物种罢了。
霍养仲言,一旧家壁悬仙女骑鹿图,款题赵仲穆,不知确否也。仲穆名雍,松雪之子也。每室中无人,则画中人缘壁而行,如灯戏之状。一日,预系长绳于轴首,伏人伺之,俟其行稍远,急掣轴出,遂附形于壁上,彩色宛然,俄而渐淡,俄而渐无,越半日而全隐,疑其消散矣。余尝谓画无形质,亦无精气,通灵幻化,似未必然。古书所谓画妖,疑皆有物凭之耳。后见林登博物志,载北魏元兆,捕得云门黄花寺画妖,兆诘之曰:尔本虚空,画之所作,奈何有此妖形。画妖对曰:形本是画,画以象真,真之所示,即乃有神。况所画之上,精灵有凭可通,此臣之所以有感,感而幻化,臣实有罪云云。其言似亦近理也。
“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古人用简短的文字将诗情画意诠释得淋漓尽致。
赵仲穆,擅长山水、人物、骏马、书法,元朝名画家赵子昂之子,书画承家学,他是牛哄哄的大书画家。没有人知道这幅仙女骑鹿图上赵仲穆的落款是真是假,但人们都会绘声绘色地说起当家中一片寂静的时候画中仙女在墙上独自悠闲散步的样子,看上去像一出寂寞而诡异的皮影戏。
有一天,主人事先系了条长绳子在轴首,暗中等那仙女走远了,就把画轴给拉走,于是仙女只好留在墙上,一开始色彩鲜艳如初,后来慢慢变淡,过了半天,竟然消失了。
《闻奇录》中有一个故事,唐代一位赵进士偶然得到一个美人软障,画工说,只要你昼夜不停地唤她的名字一百天,她就会出声回应,然后再用百家彩灰酒灌她,她就能从画上走出来。这个美人真的活了过来,并嫁给他当妻子,还生下一个娃儿。而进士却听信朋友的话怀疑她是什么妖精,刚把剑带进房间,美人就哭了起来:“妾南岳地仙也,无何为人画妾之形,君又呼妾名,既不夺君愿。君今疑妾,妾不可住。”
原来画中仙也是被天地间流动的一丝仙灵所依附而来的,当然,画工的高超技艺是实现的前提。
《聊斋志异》中的《画壁》更有意思,一位公子到古寺寄宿,见殿中东壁上画“散花天女,内中有一少女,发丝轻垂,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一派仙姿灵态,直摄人心魄”。看着看着动了心,就被吸到画里去,与少女相好,还搞大了人家肚子,却被上界所不容,转眼又回到了凡间,却看画中少女,原本披散的头发却被挽成髻,俨然是少妇打扮了。
如果能连接另一个维度,平面也许不会是通行的障碍。另外,和过去的几千几百年一样,不是每个青春期的少年都有机会交到女朋友,尤其是喜欢画仙女图的穷酸书生,那么对着二维世界产生不合逻辑的幻想而编出这样那样的故事,也是很能令人理解的。
宣室志载,陇西李生左乳患痈,一日痈溃,有雉自乳飞出,不知所之。闻奇录载,崔尧封外甥李言吉,左目患瘤,剖之有黄雀鸣噪而去。其事皆不可以理解。札阁学郎阿,亲见其亲串家小婢,项上生疮,疮中出一白蝙蝠。知唐人记二事非虚,岂但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哉。
闻奇录记载,崔尧封的外甥李言吉,左眼长瘤,剖开时,有只黄雀从里面飞出,啾啾叫着飞去。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札阁学郎阿,亲眼见到亲戚家婢女脖子上长疮,疮里飞出一只白蝙蝠。
宣室志记载,陇西有个李生左胸长痈,某天痈溃烂,有只雉鸟从伤口中飞出,不知所踪—— “天宝中,有陇西李生,自白衣调选桂州参军。既至任,以热病旬余,觉乳痛不可忍,及视之,高若痈肿之状,即召医验其脉。医者云:脏腑无他苦,臆中有物,以喙攻其乳,乳痛而痈不可为也,又旬余病甚,一日痈溃,有雉自左乳中突而飞去,不知所止,是夕李生卒。”
胸前这个瘤子里的鸟,不但是活的,还会不停啄他的胸部,最后破胸而出,联想起科幻电影《异形》里的外星生物,也是寄生在人体中,成活时会破胸而出,导致人死亡。
那么,这是某种未知的外星寄生生物吗?恐怕不是的,身上的瘤里会生出奇怪的玩意儿,比如小鸟、虫子,有时还可能是矿物,这些听起来不可思议的病例均被古代的官方医书记载过,清代的《奇症汇》就摘录了很多。《奇病方》云:“有人患鸟鹊生于头上或臂上,外有皮一层包之,或如瘤状,或不似瘤,而皮肤高起一块,内作鸟鹊之声,逢天明则啼,逢阴雨则叫,临饥寒则痛,百药不效,必须用刀割破其皮,则鸟鹊难以藏形,乃破孔而出,宛似鸟鹊,但无羽毛耳。鸟鹊出孔之后,以生肌散敷之,外加神膏,三日依然生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