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同学圈中,提起希希,几乎每个人都要皱起眉头。
原因很简单——“真受不了她不停念叨自己本来能当大人物那副样子”。
无论哪位同学有了值得庆祝的好消息,她都要在旁边幽幽地添一嘴。
某本科学校比较一般的同学通过自己的努力,考取了一线大学的研究生。希希说:“假如不是当初高考没考好,我也能上X大了呢。”我们只当没听见,心里暗暗觉得她太无聊。
一位同学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大家都为她高兴。希希阴阳怪气地开口:“假如不是高中时候我妈不让我去上海参加新概念复赛,我现在也出书了呢。”那位真正出书的同学心情正好,轻轻笑了笑,并没说什么。
一名很优秀始终坚持画家梦的女生终于开始筹备自己的小型画展,我们都为她开心,跑去捧场。希希站在人家的画前抱起双肘:“假如不是初中课太忙没空把画画学下去,我说不准也能当个画家呢。”或许是她姿态语气实在让人不舒服,连路过的观赏者都忍不住向她投来有些嫌恶的目光。
直到高中班里的一对儿金童玉女结婚了,大家都说恭喜恭喜,只有希希竟然说:“其实高中时候他老找我说话呢,假如我跟了他,现在可能新娘子就是我啦。”说完没心没肺地大笑。
如果说之前那些无礼的话还只是停留在“真让人觉得无语,这人怎么这么幼稚”层面上的话,这次婚礼上她便已经到达了“你精神有问题吗到底能不能说话前过一下脑子”的新境界。
最终,新娘勃然大怒,让保安将希希径直请出了婚礼现场。
大家对她积攒的不满也瞬间倾泻而出:
“终于走了,她真的是我周围最嘴贱的人……”
“无论发生什么好事,听她说一句话立马一秒憋内伤,真是够了。”
“以后真的永远不想见到她了。”
从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疏远了希希。没了她扫兴的各种聚会,似乎也恢复了开开心心闹闹嚷嚷的应有模样。
直到两个多月后,快要被大伙遗忘的希希哭着给我打电话,质问我们怎么可以这样排挤她。
我有些不知所措,和班里同学提起这件事——要不要叫她参与回来?
大家的态度差不多都是一边倒:“不要啊!好不容易聚会一次不要叫那种扫兴的人啦!”
我只好回电话给希希,推说最近大家比较忙,也没什么聚会,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她却依然心直口快,脱口而出:“是大家还不愿意理我吧?我也这么大的人了,不会连你们排挤我都感觉不出来。”
我叹了一口气:“可能大家就是一时不爽,说不准过阵子就好了。你可以先找其他朋友一起玩,不要一个人太难过。”
谁知她却咄咄逼人:“凭什么你们对我不爽?假如最早几次聚会我跟你们几个一起组织就好了,现在也不至于轻易就被你们排挤在外面。”
我也有些不乐意了:“希希,你有时候说话也应该注意些,大家都是老同学,才对你一向宽容,可是你在人家婚礼上说的那种话真的太过分了。”
她明显愣住了,在电话那边好久没有出声。
过了大约半分钟,她才开口——声音却没了刚才那样盛气凌人的架势,反倒是有些楚楚可怜:“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你有空吗?改天我想和你坐下来聊聊。”
我正犹豫,她很快又说:“没事,不愿意我也理解。毕竟你们都是真的不喜欢我吧。”
她的语气平静,“毕竟你们都不喜欢我”这句话在她口中似乎就如同“今天我不想吃苹果”一样轻松。
但就是这样的轻松,和之前总是呛人的希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反差之下,仿佛更有种寂寞的悲剧色彩。我原本就因为她现在被大家排挤有些同情,如今更是感到没法拒绝:
“好,时间地点你来定吧。”
令我诧异的是,希希选择的地点竟然是在一家医院旁的小茶馆里。
这里距离我们经常活动的城区还是有些远的,我足足坐了三刻钟的地铁才到。
抵达时希希已经坐在靠窗的位子等候。
我同她问好,一切一如往常。似乎主动提出严肃的话题让两个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便闲扯了一会天气和交通。
希希的目光定格在我的包上:“我也看到过这个包。”
我瞬间感到有些不自在,仿佛又要经历一次“这是我没选的东西才被你拿走”的言语刺激。
而她的下一句却与往日风格迥异:“可惜我不敢用这么亮的颜色,所以也配不上这么好看的包。”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又静静开口:“其实我前段时间开始,都在这家医院看心理医生。之前抑郁症,有过想要自杀的倾向。”
我惊呆了。虽然大家眼中的希希算是个“有点怪的人”,可看起来从来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谁会猜到她内心竟这样消极。
我想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口:“为什么会这样呢?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希希抬起头来,目光盈盈,说出的话却差点没让我跌到地上:
“我觉得自己现在太失败了。我什么都比不上别人,事业、爱情、梦想甚至美貌,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假如不是我过去放弃了那么多机会,我怎么会过成现在这样子?我每天都沉浸在懊悔里,每天都在想——如果过去我能够果断一点,勇敢一点,选择把画画学下去,或者选择肆无忌惮追求文学,甚至哪怕高中时胆大一点谈个恋爱,我现在肯定也过得和你们一样精彩。”
又是“假如”,又是“如果”……可这一次的“希希式经典语气”却不再让我觉得无聊幼稚,而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同情和震惊。
“希希……”我看着她的眼睛,想要在那之中看到些冷静与理智,可是她带着美瞳的瞳仁无神地微微颤抖着,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紧张之中。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我斟酌了许久自己的用语,才小心询问了一句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用无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随之垂下了眼帘,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喜欢我自己。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我一直都不喜欢我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越是不喜欢自己,就越怕别人也不喜欢我。所以总是表现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更有优越感,好像这样才不会被别人鄙视一样。
就在我对自己的现状感到自卑又无法改变的时候,有一天我看了一部电影,里面的男孩患了绝症。他本来想当一个音乐家,但他已经活不下去多久了。他有些遗憾地说——假如我没有得病,我一定会成为音乐家吧?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所有人都拥抱他,告诉他:是的亲爱的,你一定会是最棒的音乐家。”
我忍不住皱着眉头打断她:“你真的认为自己和患了绝症的小男孩一样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脱口而出:“虽然看起来我没有那么可怜,可是事实上,我也错失了许多本可以成功的机会……”
我感到深深的无力。接下来她又用了大段大段的篇幅,祥林嫂般叙述了她那些“错过的机会”。
在这场谈话中,我曾经想过很多次纠正她,告诉她什么才是正确的,什么才是真相——但我最终也没能够找到机会将她说服。
又或许,她根本就拒绝被说服。
她坐在我的面前,看起来是那么样的年轻,却又那么样的疯狂。
她幻想着自己原本“应该”拥有的一百种生活,原因却只有一个——她无法接受现在真实的自己。
现在这个,唯一存在也最是可靠的自己。
离开之前,我看着她那双狂热而寂寞的眼睛,还是忍不住问她:
“希希。你觉得,你究竟是为什么错过了一次又一次选择?究竟是因为你不幸,还是你不敢?”
她咬了咬嘴唇:“我不敢。但这也是种不幸……”
我打断她:“你之所以不敢,是因为在当初看来,那样选择的风险更大。比如你假如在中考前继续学画画,就要面临着中考失利的危险。所以你不敢——对吗?”
她有些怔怔地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下去:“你一直觉得,没有被你选择的那些事才是冒险的,而也正是因为你惧怕冒险,你才失去了后来的精彩。但我想问问你,假如你真的去不顾一切追求文学,最后连大学都没有上,然后文学上也没做出什么成绩——这太正常不过了——那么你会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吗?你会想,假如你放弃文学,选择课业,也许会过得更好吗?”
希希趴在桌子上,捂着自己的脑袋。我能感觉到,她心里有些防线正在慢慢坍塌。
“我想你内心深处其实很明白。即便你当初选择了那些看似冒险的举动,你现在的生活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甚至有很大可能更糟糕。
“我知道这很残忍,但你必须明白——你是怎么样的人,就是怎么样的人。你要么接受当下,要么改变未来。但没有任何道理怪罪于已逝的昨天。”
对面的希希在自己的双臂中渐渐发出断续的哭声。
我看见她雪纺衫的袖子晕开了一片朦胧的水渍。
我并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坐在她对面,任凭她哭泣。
我从不会吝啬自己的善心与口舌,去安慰那些难过的人们。
我愿意在他们自卑的时候给予鼓励,悲伤的时候给予倾听,寂寞的时候给予陪伴。
假如无需使希希哭泣便可令她好起来,我毫不介意对着她循循善诱一整夜。
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听着自欺欺人却亟须面对现实的她那些漫长的谬论与疯狂的呓语。
无论你有多少悲伤、多少自卑,念念不忘曾经某次未做到的勇敢实在太过愚蠢可笑并且毫无作用。
那些我们没有得到的东西,未必就真的那样美丽。
而那些现下绽放在我们周围的芬芳,未必就真的输给冒险路底的收获。
当你已经来到了平坦的原野,就别再挂念那处开着花的悬崖。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好不起来的明天,只有你不愿意放手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