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很静。白日里,大多数人都在做事,而且大小姐不喜欢宅院里人多,所以只有墨竹与庄宛宁两人在。一人坐在榻上,另一个人则站着。庄宛宁却没有回答。这些日子来,她一次也不曾实行过自己的计划,仅仅是在府邸里绕,看到那些奴仆们是如何做事,还有哪里有无人的小径。
她想出去。
仅仅是想而已。丫鬟能出去买的东西,也就是些胭脂水粉之类,她如果要别的,就只能自己出去买。打量了墨竹许久,她忽然道:“墨竹,你过来,站在镜前给我看看。”
她说。
“镜、镜子?”
墨竹问。
她这个丫鬟,因为见识少,所以素来是不大敢照镜子的。因为小时候有人教她,镜子这东西会勾魂,也就那些金尊玉贵的少爷小姐们,才有那个能耐照镜子。那告诉她这件事的人是个亲戚,说了句话给年幼的墨竹听就走了,但墨竹至今都害怕铜镜,不敢靠近它。
庄宛宁却不明白墨竹在害怕什么。但是她温言劝说道:“过去吧,只是照一会儿而已。”
她这样讲了,墨竹才战战兢兢的迈开步子,往那能照到全身的大铜镜上去。
她已经走到铜镜前。这铜镜已经算是清晰的了。她站在那里,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因为常年做事,腰线已经歪了,肩膀也有点内侧,远远不如小姐好看。
庄宛宁起身,到她旁边。在她看来,这两具身体,身高相约,因为从前营养就不大好,所以即使长高了,身高也不怎么样。
墨竹脸红起来,羞怯道:“大小姐,我是生得不如你好看的……”
两人站在一起,一同看着镜子,这一点就显得更明显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看自己的脸,若不是庄宛宁拉住了她的手,她早就用手遮住自己的五官了。如今为了躲避视线,只得斜着眼睛,看铜镜里的小姐。
即使这铜镜不清楚,她也觉得她好看。
“没关系,躺在床上,谁也发现不了。”庄宛宁说。然后,走到衣橱前,慢慢的找着衣裳。
墨竹不知道小姐在做什么,但她本能的觉得有点点不安。然后她这才反应过来,睁大眼睛:“床、床榻上?”
墨竹不曾听过什么女训女戒之类的东西,对于男女大防,反而没有那么在意。她只觉得床是睡觉的地方,听不出庄宛宁话里的意思。
庄宛宁微笑,“对。”
她这话说得玄乎,无论谁都不可能从这断断续续的几句话里,分辨出她的意思来。说完,她继续翻衣裳,然后一件一件的,放到墨竹身上比对。墨竹就像个漂亮的白瓷娃娃,她诺诺地说:“小姐,这些衣裳不是我的……”
庄宛宁一件一件比完,终于留下了某件白色的中衣。那中衣做得不错,轻软华贵,用最漂亮的蚕丝织成,放出去也能卖几十两纹银,却也不过是国公府里,她们这些小姐的普通寝衣而已。
她却从没有发现这寝衣是多么珍贵。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它,仅仅因为找到了一件适合墨竹的衣裳。然后再次摆回了衣橱里。墨竹依旧想不明白,小姐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但这时候,屋外却响起了声音。红袖进屋来,“小姐,老爷唤你去偏厅。”
偏厅?
这个时候来喊人,庄宛宁不禁觉得事情古怪。但此时此刻的她,不是个多心的人,于是她道:“好,我这就去。”
说完以后,整理了一下衣裙,命墨竹留下以后,立刻单独一人出门而去。
庄宛宁始终不喜欢带着下人出门,呆在屋里的时候还可以接受,但到了屋外,她就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规矩了。是以墨竹留下来,与其和她一起,还不如看屋子的好。
她来到偏厅,但见一块屏风在侧,庄国栋坐在那里。这个男人并不老,四十如许的年纪,加上保养得不错,且身上衣裳都看得出料子华贵,在这个年代,唯有身居高位之人,才能保养得这样好。
她行礼,“见过父亲。”
庄国栋抬眼看了看她,像是感慨地叹息了一声:“你也长大了啊。”
他做出一副慈父的样子来。其实除了庄宛宁与那庄雨凝,这家还有两个儿子,只是年纪比她们大,早早的考中了一门双进士,被圣上派遣到了外地去。庄宛宁不曾见过她的一个庄姓哥哥,不过听说到了过年,他们就会回家里来。
庄国栋招手,让她过去坐下。
从来没见过所谓的和睦家庭,父母双亡的庄宛宁,心中多疑。大约是她想象力薄弱,从来不知道****这两个字要怎么写。要如何与长辈说话,她也不曾学过。但按照她的想法,正常一点的情况下,大约是不会妻妾相争,男人却不闻不问的。
所以她心里,对这庄国栋,并没有什么好感。
于是她只是正襟危坐,听着这庄国栋说话,观察他一言一行。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于她看来,就是离自己不认识的人远一点,免得遭祸。
庄国栋一笑,即使有鱼尾纹,却也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半点风采,颇有儒门君子之风尚。书卷气,书卷气,读书这件事,除了考功名,大约也就是能为读书者,多挣一些穷酸腐儒的味道了。
他却不是个会问些无聊话的性子,立刻开口道:“你见了那二皇子,有什么感想?”
庄宛宁觉得奇怪——这就是所谓的正经事?
尽管她见识浅,也不觉得父亲会和女儿聊婚事,即使这家里没有了夫人,唯有一个得宠的姨娘罢了。
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所以她微微一笑,然后敷衍道:“看起来就像是从军队里出来的。”
她这话,是活脱脱的讽刺。想到这里,却不知那展舒修听见,是否还是会生她的气。
庄国栋看她半日,才抿起唇:“你这话,是嫌弃那二皇子了。”
他说,若是寻常人女儿听来,也有几分惊心——因为没有待嫁娘,可以嫌弃自己的夫君。庄宛宁却不觉得奇怪,原来今日来,是要说关于展舒修的事。即使在古代,她这个父亲想必也是个奇葩,居然会与女儿说未嫁丈夫之事。
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沉静,须发皆黑,身上着一件灰灰黑黑长衫,垂下眼来,也就像是在沉思,仿佛一个真正的君子,坐在那里,都不多斟酌。庄宛宁观他神色,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不论嫌弃与否,都是要嫁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