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无话。将次相近大辽境界,宋江便请军师吴用商议道:“即日辽兵分作四路,侵犯大宋州郡。我等分兵前去征讨的是,只打城池的是?”吴用道:“若是分兵前去,奈缘地广人稀,首尾不能救应。不如只是打他几个城池,却再商量。若还攻击得紧,他自然收兵。”宋江道:“军师此计甚高。”随即唤过段景住来,吩咐道:“你走北路甚熟,可引领军马前进。近的是甚州县?”段景住禀道:“前面便是檀州,正是辽国紧要隘口。有条水路,港汊最深,唤做潞水,团团绕着城池。这潞水直通渭河,须用战船征进。宜先趱水军头领船只到了,然后水陆并进,船骑相连,可取檀州。”宋江听罢,便使戴宗催趱水军头领李俊等,晓夜趱船至潞水取齐。
却说宋江整点人马水军船只,约会日期,水陆并行,杀投檀州来。
且说檀州城内守把城池番官,却是辽国洞仙侍郎孛堇相公。手下四员猛将,一个唤做阿里奇,一个唤做咬儿惟康,一个唤做楚明玉,一个唤做曹明济。此四员战将,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闻知宋朝差宋江全伙到来,一面写表申奏郎主郎主:历史上北方少数民族称其居主为郎主,一面关报邻近蓟州、霸州、涿州、雄州求救,一面调兵出城迎敌。便差阿里奇、楚明玉两个,引兵三万,辞了总兵侍郎,领兵出战。
且说大刀关胜在于前部先锋,引军杀近檀州所属密云县来。县官闻的,飞报与两个番将,说道:“宋朝军马大张旗号,乃是梁山泊新受招安宋江这伙。”阿里奇听了,笑道:“既是这伙草寇,何足道哉!”传令叫番兵扎掂已了,来日出密云县与宋江交锋。
次日,宋江听报辽兵已近,即时传令诸军将士:“首先交锋,要看个头势,休要失支脱节。”众将得令,欣然披挂上马。宋江、卢俊义俱各戎装擐带,亲在军前监战。远远望见辽兵盖地而来,黑洞洞地遮天蔽日,都是皂雕旗。两下齐把弓弩射住阵脚。只见对阵皂旗开处,正中间捧出一员番将,骑着一匹达马达马:北方的马。“达”,“鞑靼”的省音。弯环踢跳弯环踢跳:扭着脖子转圈,一面前跳后踢。形容马性烈,宋江看那番将时,怎生打扮?但见: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鈚子箭。手搦犁花点钢枪,坐骑银色拳花马。
那番官面白唇红,须黄眼碧,身长九尺,力敌万人。旗号上写的分明:“大辽战将阿里奇”。宋江看了,与诸将道:“此番将不可轻敌。”言未绝,金枪手徐宁出战,横着钩镰枪,骤坐下马,直临阵前。番将阿里奇见了,大骂道:“宋朝合败,命草寇为将!敢来侵犯大国,尚不知死!”徐宁喝道:“辱国小将,敢出秽言!”两军呐喊。徐宁与阿里奇抢到垓心交战。两马相逢,手中兵器并举。二将斗不过三十余合,徐宁敌不住番将,往本阵便走。花荣急取弓箭在手。那番将正赶将来,张清又早按住鞍鞒,探手去锦袋内取个石子,看着番将较近,照面门上只一石子。却似流星飞坠,弩箭离弦,正中阿里奇左眼,翻筋斗落于马下。这里花荣、林冲、秦明、索超四将齐出,先抢了那匹好马,活捉了阿里奇归阵。副将楚明玉见折了阿里奇,急要向前去救时,被宋江大队军马前后掩杀将来,就弃了密云县,大败亏输,奔檀州来。
宋江且不追赶,就在密云县屯扎下营。看番将阿里奇时,打破眉梢,损其一目,负痛身死。宋江传令,叫把番官尸骸烧化,功绩簿上标写张清第一功。就将阿里奇连环镔铁铠、出白梨花枪、嵌宝狮蛮带、银色拳花马,并靴袍弓箭,都赐了张清。是日,且就密云县中,众皆作贺,设宴饮酒,不在话下。有诗为证:
大辽闰位非天命,累纵狼狐寇北疆。
阿里可怜无勇略,交锋时下一身亡。
次日,宋江升帐,传令起军,调兵遣将,都离密云县,直抵檀州来。
却说檀州洞仙侍郎,听得报来折了一员正将,坚闭城门,不出迎敌。又听的报有水军战船在于城下,遂乃引众番将上城观看,只见宋江阵中猛将,摇旗呐喊,耀武扬威,搦战厮杀。洞仙侍郎见了,说道:“似此,怎不输了小将军阿里奇!”当下副将楚明玉答应道:“小将军那里是输与那厮?蛮兵先输了,俺小将军赶将过去,被那里一个穿绿的蛮子一石子打下马去,那厮队里四个蛮子四条枪便来攒住了,俺这壁厢措手不及,以此输与他了。”洞仙侍郎道:“那个打石子的蛮子怎的模样?”
左右有认得的,指着说道:“城下兀那个带青包巾,见今披着小将军的衣甲,骑着小将军的马,那个便是。”洞仙侍郎攀着女墙边看时,只见张清已自先见了,趱马向前,只一石子飞来。左右齐叫一声躲时,那石子早从洞仙侍郎耳根边擦过,把耳轮擦了一片皮。洞仙侍郎负疼道:“这个蛮子直这般利害!”下城来一面写表申奏大辽郎主,一面行报外境各州提备。
却说宋江引兵在城下一连打了三五日,不能取胜,再引军马回密云县屯驻。帐中坐下计,议破城之策。只见戴宗报来:“取到水军头领,乘驾战船,都到潞水。”宋江便唤李俊等到军中商议,着戴宗传令下去。
李俊等都到帐前参见宋江。宋江道:“今次厮杀,不比在梁山泊时,可要先探水势深浅,然后方可进兵。我看这条潞水水势甚急,倘或一失,难以救应。尔等可宜仔细,不可托大。将船只盖伏得好着,只扮作运粮船相似。你等头领各带暗器,潜伏于船内,只着三五人撑驾摇橹,岸上着两人牵拽,一步步捱到城下,把船泊在两岸。待我这里进兵,城中知道,必开水门来抢粮船,尔等伏兵却起,夺他水门,可成大功。”李俊等听令去了。
只见探水小校报道:“西北上有一彪军马卷杀而来,都打着皂雕旗,约有一万余人,望檀州来了。”吴用道:“必是辽国调来救兵。我这里先差几将拦截厮杀,杀得散时,免令城中得他壮胆。”宋江便差张清、董平、关胜、林冲,各带十数个小头领、五千军马,飞奔前来。
原来大辽郎主闻知说是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领兵杀至檀州,围了城子,特差这两个皇侄前来救应:一个唤做耶律国珍,一个唤做国宝,两个乃是辽国上将,又是皇侄,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引起一万番兵,来救檀州。看看至近,迎着宋兵。两边摆开阵势,两员番将一齐出马,都一般打扮。但见:头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身上猩猩血染战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
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搦丈二绿沉枪,坐下骑九尺银鬃马。
那番将是弟兄两个,都一般打扮,都一般使枪。宋兵迎着,摆开阵势。双枪将董平出马,厉声高叫:“来者甚处番官?”那耶律国珍大怒,喝道:“水洼草寇!敢来犯吾大国,倒问俺那里来的?”董平也不再问,跃马挺枪直抢耶律国珍。那番官年少的将军,气性正刚,那里肯饶人一步?挺起钢枪直迎过来。二马相交,三枪乱举。二将正在征尘影里、杀气丛中,使双枪的另有枪法,使单枪的各用神机。两个斗过五十合,不分胜败。那耶律国宝见哥哥战了许多时,恐怕力怯,就中军筛起锣来。
耶律国珍正斗到热处,听得鸣锣,急要脱身,被董平两条枪绞住,那里肯放?耶律国珍此时心忙,枪法慢了些,被董平右手逼过绿沉枪,使起左手枪来,往番将项根上只一枪,搠个正着。可怜耶律国珍金冠倒掉,两脚登空,落于马下。
兄弟耶律国宝看见哥哥落马,便抢出阵来,一骑马一条枪,奔来救取。宋兵阵上,没羽箭张清见他过来,这里那得放空?在马上约住梨花枪,探只手去锦袋内拈出一个石子——那石子百发百中,把马一拍,飞出阵前。说时迟,那时快,这耶律国宝飞也似来,张清迎头扑将去,两骑马隔不得十来丈远近。番将不提防,只道他来交战。只见张清手起,喝声道:“着!”那石子往耶律国宝面上打个正着,翻筋斗落马。关胜、林冲拥兵掩杀,辽兵无主,东西乱窜,只一阵,杀散辽兵万余人马。
把两个番官全副鞍马、两面金牌,收拾宝冠袍甲,仍割了两颗首级。当时夺了战马一千余匹,解到密云县来,见宋江献纳。宋江大喜,赏劳三军,书写董平、张清第二功,等打破檀州一并申奏。
宋江与吴用商议,到晚写下军贴,差调林冲、关胜引领一彪军马,从西北上去取檀州;再调呼延灼、董平也引一彪军马,从东北上进兵;却叫卢俊义引一彪军马,从西南上取进兵。“我等中军,从东南路上去,只听的炮响,一齐进发。”却差炮手凌振、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丧门神鲍旭并牌手项充、李衮,将带滚牌军一千余人,直至城下,施放号炮。“至二更为期,水陆并进。各路军兵,都要厮应。”号令已了,诸军各各准备取城。
且说洞仙侍郎正在檀州坚守,专望救兵到来。却有皇侄败残人马逃命奔入城中,备细告说:“两个皇侄大王,耶律国珍被个使双枪的害了,耶律国宝被个戴青包巾的使石子打下马来拿去。”洞仙侍郎跌脚骂道:“又是这蛮子!不争损了二位皇侄,叫俺有甚面目去见郎主?拿住那个青包巾的蛮子时,碎碎地割那厮!”至晚,番兵报洞仙侍郎道:“潞水河内有五七百只粮船泊在两岸,远远处又有军兵来也。”洞仙侍郎听了道:“那蛮子不识俺的水路,错把粮船直行到这里。岸上人马一定是来寻粮船。”便差三员番将楚明玉、曹明济、咬儿惟康前来吩咐道:“那宋江等蛮子,今晚又调许多人马来也,却有若干粮船在俺河里。可叫咬儿惟康引一千军马出城冲突,却叫楚明玉、曹明济开放水门,从紧溜紧溜:急流。里放船出去,三停之内,截他二停粮船也好,便是汝等干大功也。”不知成败何如,有诗为证:
妙算从来迥不同,檀州城下列艨艟。
侍郎不识兵家意,反自开门把路通。
再说宋江人马,当晚黄昏左侧,李逵、樊瑞为首,将引步兵,在城下大骂番人。洞仙侍郎叫咬儿惟康催趱军马,出城冲杀。城门开处,放下吊桥,辽兵出城。却说李逵、樊瑞、鲍旭、项充、李衮五个好汉引一千步军——尽是悍勇刀牌手,就吊桥边冲住,番军人马那里能够出的城来?凌振却在军中搭起炮架,准备放炮,只等时候来到;由他城上放箭,自有牌手左右遮抵着。鲍旭却在后面呐喊。虽是一千余人,却是万余人的气象。
洞仙侍郎在城中见军马冲突不出,急叫楚明玉、曹明济开了水门抢船。此时宋江水军头领都已先自伏在船中准备,未曾动弹,见他水门开了,一片片绞起闸板,放出战船来。凌振得了消息,便先点起一个风火炮来。炮声响处,两边战船厮迎将来,抵敌番船,左边踊出李俊、张横、张顺,摇动战船杀来,右边踊出阮家三弟兄,使着战船杀入番船队里。番将楚明玉、曹明济见战船踊跃而来,抵敌不住,料道有埋伏军兵,急待要回船,早被这里水手军兵都跳过船来,只得上岸而走。宋江水军那六个头领先抢了水门。管门番将,杀的杀了,走的走了,这楚明玉、曹明济各自逃命去了。水门上预先一把火起,凌振又放一个车箱炮来,那炮直飞在半天里响。洞仙侍郎听得火炮连天声响,吓的魂不附体。李逵、樊瑞、鲍旭引领牌手项充、李衮等众直杀入城。洞仙侍郎和咬儿惟康在城中看见城门已都被夺了,又见四路宋兵人马一齐都杀到来,只得上马,弃了城池,出北门便走。未及二里,正撞着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两员上将拦住去路。洞仙侍郎怎生奈何,只得叫咬儿惟康到此迎敌。正是:天罗密布难移步,地网高张怎脱身?
毕竟洞仙侍郎怎生脱身,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