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蛇藉龙威事不诬,奸欺暗室古谁无。
只知行劫为良策,翻笑彝伦是畏途。
狄女怀中诛伪鬼,牛头山里戮凶徒。
李逵救得良人女,真是梁山大丈夫。
话说当下李逵从客店里抢将出来,手搦双斧,要奔城边劈门,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跤,踢个脚朝天。燕青拖将起来,往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随他。为何李逵怕燕青?原来燕青小厮扑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着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随他,燕青小厮扑,手到一跤。李逵多曾着他手脚,以此怕他,只得随顺。燕青和李逵不敢从大路上走,恐有军马追来,难以抵敌,只得大宽转奔陈留县路来。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没了头巾,却把焦黄发分开,绾做两个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边有钱,村店中买些酒肉吃了,拽开脚步趱行。
次日天晓,东京城中好场热闹。高太尉引军出城,追赶不上自回。
李师师只推不知。杨太尉也自归家将息。抄点城中被伤人数,计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损者不计其数。高太尉会同枢密院童贯,都到太师府商议启奏,早早调兵剿捕。
且说李逵和燕青两个,在路行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做四柳村,不觉天晚,两个便投一个大庄院来。敲开门,直进到草厅上。庄主狄太公出来迎接,看见李逵绾着两个丫髻,却不见穿道袍,面貌生得又丑,正不知是什么人。太公随口问燕青道:“这位是那里来的师父?”燕青笑道:“这师父是个跷蹊人,你们都不省得他。胡乱趁些晚饭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声。太公听得这话,倒地便拜李逵,说道:“师父可救弟子则个!”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实对我说。”那太公道:“我家一百余口,夫妻两个,嫡亲只有一个女儿,年二十余岁。半年之前着了一个邪宗出:只在房中茶饭,并不出来讨吃,若还有人去叫他,砖石乱打出来。家中人都被他打伤了。累累请将法官来,也捉他不得。”
李逵道:“太公,我是蓟州罗真人的徒弟,会得腾云驾雾,专能捉鬼。
你若舍得东西,我与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猪一羊,祭祀神将。”太公道:“猪羊我家尽有,酒自不必得说。”李逵道:“你拣得膘肥的宰了,烂煮将来。好酒更要几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与你捉鬼。”太公道:“师父如要书符纸札,老汉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样,都没什么鸟符,身到房里,便揪出鬼来。”燕青忍笑不住,老儿只道他是好话。
安排了半夜,猪羊都煮得熟了,摆在厅前。李逵叫讨大碗,滚热酒十瓶价做一巡筛。明晃晃点着两枝蜡烛,焰焰烧着一炉好香。李逵掇条凳子坐在当中,并不念甚言语,腰间拔出大斧,砍开猪羊,大块价扯将下来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来吃些。”燕青冷笑,那里肯来吃。李逵吃得饱了,饮过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众庄客:“你们都来散福。”捻指间,散了残肉。李逵道:“快舀桶汤来,与我们洗手洗脚。”无移时,洗了手脚,问太公讨茶吃了。又问燕青道:“你曾吃饭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饱了。”李逵对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饱,明日要走路程,老爷们去睡。”太公道:“却是苦也!这鬼几时捉得?”
有诗为证:
绿酒乌猪尽力噇,奸夫淫女正同床。
山翁谬认为邪祟,断送绸缪两命亡。
李逵道:“你真个要我捉鬼?着人引我到你女儿房里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砖石乱打出来,谁人敢去?”李逵拔两把板斧在手,叫人将火把远远照着。李逵大踏步直抢到房边,只见房内隐隐的有灯。李逵把眼看时,见一个后生搂着一个妇人,在那里说话。李逵一脚踢开了房门,斧到处,只见砍得火光爆散,霹雳交加。定睛打一看时,原来把灯盏砍翻了。那后生却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声,斧起处早把后生砍翻。这婆娘便钻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汉子先一斧砍下头来,提在床上,把斧敲着床边喝道:“婆娘,你快出来!若不钻出来时,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连声叫道:“你饶我性命,我出来!”却才钻出头来,被李逵揪住头发,直拖到死尸边,问道:“我杀的那厮是谁?”婆娘道:“是我奸夫王小二。”李逵又问道:“砖头饭食,那里得来?”婆娘道:“这是我把金银头面与他,三二更从墙上运将入来。”李逵道:“这等腌臜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李逵道:“吃得饱,正没消食处。”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双斧,看着两个死尸,一上一下恰似发擂的乱剁了一阵。李逵笑道:“眼见这两个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着人头,大叫出厅前来:“两个鬼我都捉了!”撇下人头。满庄里人都吃一惊,都来看时,认得这个是太公的女儿,那个人头无人认得。数内一个庄客,相了一回,认出道:“有些像东村头会粘雀儿的王小二。”李逵道:“这个庄客倒眼乖。”太公道:“师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儿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来问时,说道:‘他是奸夫王小二。’吃的饮食,都是他运来。问了备细,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师父,留得我女儿也罢。”李逵骂道:“打脊老牛!女儿偷了汉子,兀自要留他!你恁地哭时,倒要赖我,不谢将我,明日却和你说话!”燕青寻了个房,和李逵自去歇息。
太公却引人点着灯烛,入房里去看时,照见两个没头尸首,剁做十来段丢在地下。太公、太婆烦恼啼哭,便叫人扛出后面去烧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将起来,对太公道:“昨夜与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谢?”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除却奸淫,有诗为证:
恶性掀腾不自由,房中剁却两人头。
痴翁犹自伤情切,独立西风哭未休。
且说李逵和燕青离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时草枯地阔,木落山空。于路无话。两个因宽转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离荆门镇不远。当日天晚,两个奔到一个大庄院敲门。燕青道:“俺们寻客店中歇去。”李逵道:“这大户人家,却不强似客店多少!”说犹未了,庄客出来回话道:“我主太公正烦恼哩,你两个别处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厅上。李逵口里叫道“过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鸟紧,便道太公烦恼?我正要和烦恼的说话!”里面太公张时,看见李逵生得凶恶,暗地叫人出来接纳:“请去厅外,侧首有间耳房,叫他两个安歇,造些饭食与他两个吃,着他里面去睡。”多样时,搬出饭来,两个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当夜没些酒,在土炕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听得太公、太婆在里面哽哽咽咽地哭。李逵心焦,那双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将起来,便向厅前问道:“你家什么人哭这一夜,搅得老爷睡不着?”太公听了,只得出来答道:“我家有个女儿,年方一十八岁,吃人抢了去,以此烦恼。”李逵道:“打脊老牛!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烦恼做什么?”
太公道:“不是与他,强夺了去。”李逵道:“又来作怪!夺你女儿的是谁?”太公道:“我与你说他姓名,惊得你屁滚尿流。他是梁山泊头领宋江!有一百单八个好汉,不算小军。”李逵道:“我且问你,他是几个来?”太公道:“两日前,他和一个小后生,各骑着一匹马来。”李逵便叫:“燕小乙哥,你来听这老儿说的话!俺哥哥原来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没这事。”李逵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做出来?”李逵便对太公说道:“你庄里有饭,讨些我们吃。”对太公说道:“我便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这个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夺了你的女儿,我去讨来还你。”太公拜谢了。
李逵、燕青吃了饭,径往梁山泊来。路上无话。直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李逵、燕青回来,便问道:“兄弟,你两个那里来?错了许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里答应,睁圆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黄旗,把“替天行道”四个字扯做粉碎。众人都吃一惊。宋江喝道:“黑厮又做什么?”李逵拿了双斧,抢上堂来,径奔宋江。当有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将慌忙拦住,夺了大斧,揪下堂来。宋江大怒,喝道:“这厮又来作怪!你且说我的过失!”李逵气做一团,那里说得出?
有诗为证:
依草凶徒假姓名,花颜闺女强抬行。
李逵不细穷来历,浪说公明有此情。
且说燕青向前道:“哥哥听禀一路上备细:他在东京城外客店里跳将出来,拿着双斧要去劈门,被我一跤踢翻,拖将起来,说与他:‘哥哥已自去了,独自一个疯什么?’恰才信小弟说。不敢从大路走。他又没了头巾,把头发绾做两个丫髻。正来到四柳村狄太公庄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儿并奸夫两个,都剁做肉酱。后来却从大路西边上山,他定要大宽转。将近荆门镇,当日天晚了,便去刘太公庄上投宿。
只听得太公两口儿一夜啼哭,他睡不着,巴得天明,起去问他。刘太公说道,两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个年纪小的后生,骑着两匹马来庄上来。
老儿听得说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这十八岁的女儿出来把酒。吃到半夜,两个把他女儿夺了去。李逵大哥听了这话,便道是实。我再三解说道:‘俺哥哥不是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头胡做。’
李大哥道:‘我见他在东京时,兀自恋着唱的李师师不肯放,不是他是谁!’因此来发作。”宋江听罢,便道:“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说?”
李逵道:“我闲常把你做好汉,你原来却是畜生!你做得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听我说:我和三二千军马回来,两匹马落路时,须瞒不得众人。若还得一个妇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却在我房里搜看!”
李逵道:“哥哥,你说什么鸟闲话!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护你的多,那里不藏过了?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色欲的好汉,你原正是酒色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