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光李白,当时很多的诗人都这么写过诗。你看高适说,“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就连杜甫都发过狠话,“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你要这么说,这些人全都是杀人犯。但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它就是表达一种情绪。它是一种对理想主义的,对英雄主义的那种崇高的感觉的一种追想。那么侠士和纵横家,它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追求人格的平等。这个又跟李白的性格特别契合。刚才讲的燕昭王,大家还没忘。燕昭王底下有个谋士叫郭隗。你先把我给供起来,才能把人才引来。郭隗当时给燕昭王出的什么主意呢?说你要想招人才,你得坚持这几条原则。他说了个什么原则?说把知识分子当做自己的老师,这样的人能称帝。把知识分子当自己的朋友,这样的人能称王。把知识分子当成自己的大臣,这样的人能称霸。把知识分子当自己的奴仆,这样的人要亡国。就是说你得有这么个原则。所以,才能招致来人才。这个本质是什么?要求君王必须在充分尊重士人,就是知识分子的个体人格、个体思想、个体行为的相对的独立性的前提下,他才能为你所用。
这就是李白特别向往的最理想的政治境界。他成天到晚就想当皇上的老师。他有首诗里边写的是“如逢渭川猎,犹可帝王师。”我就是姜太公,成天在渭水边上,放个鱼竿。就等着周文王来呢。周文王后来找到姜太公,就做了他的老师。他说,“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我宁可在草里边,硬着脖子死去,我也不愿意在你绣着黄金笼子里边苟且偷生。所以,从这角度来看,从这种人格的角度来看,从这种理论的角度来看,他就蔑视权贵。我们说李白的蔑视权贵,我们不是说他脾气不好。他就是那么个天生的脾气。不是。他有很深刻的文化上和思想上、信仰上的这样一个根源。他蔑视权贵。蔑视封建的秩序。一切既有的秩序在李白看来,都是强加在人身上的羁绊。他说“手持一枝菊,调笑二千石。”我拿着一支菊花,我看你两千石俸禄的高官,我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可是大家要知道,燕昭王、郭隗所倡导的那样一种君臣的关系,我刚才已经说了,只有在春秋战国的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才可能出现。因为那时候正是诸雄争霸的时候。大家都要延揽人才。曹操当年,唯才是举。但是我们提拔干部,要什么呢?要德才兼备。没有人说才德兼备。德才兼备。可是从曹操说了,要唯才是举。我不管你的出身,甚至有时候特殊情况下,我不管你的品德怎么样,只要你有才华。但是这对于一个盛唐王朝,已经秩序化的,纲常化的社会来讲,这种君臣关系是不可能出现的。
画外音: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性格内核,是积极入世的儒家思想。在儒家思想的影响下,青年时期的李白,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心怀济苍生,安社稷的远大人生目标。漫游全国,四处寻找机遇,而到处碰壁,又使他的道家思想占据上风。因此在人们的印象中,李白是典型的道教徒,而在李白的思想和信仰中,儒家思想依然强烈地存在。
康震:
李白有这么浓厚的道教的信仰,神仙的信仰,纵横家的信仰,侠客、任侠的信仰,必定会影响到他的儒家的信仰。他的儒家信仰跟一般的人不一样。他信仰道教神仙,所以他说,“严陵不从万乘船,归臣孔山钓碧流,自是客星辞帝座,元非太白醉扬州。”我离开皇上,我自己去求仙了。他不要在皇帝跟前俯首为臣。他要跟玉皇大帝做朋友。所以他说,“不向金阙游,思为玉皇客。”我有我的地盘,我的地盘我做主。他的地盘是什么呢?就是求仙访道。当他要求仙访道的时候,他就把皇帝,把君权放在一边了。他任侠,他的任侠往往跟那个死读书的读书人对立起来。“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我可不愿意做一个读书读到头发白了那样一个读书人。“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做读书人不如做侠士好。“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九十岁了,一直读古文,做个什么?做个书生。不如我拿起宝剑,在边关建功立业。
换句话说,他的任侠的观念,跟那一批儒生,他是对立着来写。这很能说明他的儒家的思想方面,他的基本观点。但是大家也不要有误解,好像觉得李白不信儒家思想,也不是。他对孔子还是蛮尊敬的。不过就是有时候一会儿一会儿的,没个准。他说“仲尼,大圣也,宰中都而四方取则。”他肯定孔子,制礼作乐,为天下之方则。这个标准是很好的。他有时候用孔子做自比。自比为孔子。说什么呢?说“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像孔子人家都怀才不遇,像我这个小人物,也就没什么了。但实际上是把自己跟孔子相比,还有我们原来讲过,他临去世写的《临终歌》。说“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也自比孔子。这文人一般很少自比孔子的。他为什么这么说呢?他临去世前写的《临终歌》。说孔子当年听说有人抓了一只麒麟,就哭了。认为这世道完了。为什么呢?因为麒麟是仁义之兽。盛世才会有麒麟出现。那么在孔子的时代,出现了这个麒麟,孔子认为,这个麒麟出来之后,就是找不到它能对应的那个盛世,认为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认为这个世道完了,所以孔子哭了。李白意思说什么呢?说我死了,麒麟出来了,孔子还哭。我死了之后,谁为我哭呢?我没有知音。实际上还是把自己比做孔子。但不管怎么讲,还比较尊重孔子。
但有时候就不大尊重。“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而且,他有时候也讽刺那些读书人。说“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秦家丞相府,不重褒衣人。君非叔孙通,与我本殊伦。”这个诗就写得很激烈。意思说那些读书人,成天就知道死读书。读到头发白。你真问他治国安邦之策,他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他还说什么呢?他赞扬了两个人。第一他赞扬了李斯。我们都知道,李斯是协助秦始皇焚书坑儒的人。还赞扬了汉朝的一个大臣,叫叔孙通。这个叔孙通,实际上在《史记》里边,司马迁对他,认为他这个儒生做得不纯粹。对他采取贬的态度。他也赞扬他。所以这能看出来,李白儒家的信念,跟一般传统的儒生不大一样。为什么?我认为儒家的信仰在李白的信仰体系里边,从来就不是个独尊的地位。换句话说,儒家的信仰跟李白其他的信仰是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画外音:
盛唐人积极入世,进取的人生态度,在李白的身上被理想化了。他虽然有着强烈的济苍生、安社稷的儒家思想。但他又看不起白首死章句的儒生,也不愿走科举入仕之路。而他最终有一个理想,这就是他一生最强烈的愿望。无论儒、道,还是纵横家、任侠思想,它的核心在于能够求得功名,扬名立世,为此李白也忙碌了一生。
康震:
那么应该说在李白的思想信仰里边,很难确定一个真正的主导性的思想。如果说非要找的话,有一个,就是功名思想。他就是想出名。就是想建功立业。在各个方面他都想出名。这个功名的思想,并不完全就等于儒家的思想。儒家思想是要讲安邦定国。但是神仙的思想,修仙修到名气很大,也能出名。做侠客做大侠客,也能出名。做神仙家、做纵横家都可以出很大的名气,所以功名的思想是贯穿在李白的始终的,只不过政治的功名思想是在诸多的功名思想里边占第一位的。就是他有很多的不同类型的功名思想。但是一当政治上的功名机会到来的话,那是排在第一位的。要说他思想里边,还有一个核心是什么呢?就是人格的独立。这个是在任何情况下,李白都是首当其冲的。如果有任何的一种羁绊,任何的一种约束,对他在人格思想和行为上的特立独行,构成威胁的话,那他绝对是不妥协的。当然我们说,保持独立性并不是要脱离社会。但问题是这种独立性和自立性,它的核心是不依附于任何的权贵门第和权威的基础上,来自己决定自己的思想、行为和个性。这正是李白为代表的盛唐知识分子最可宝贵的精神财富和精神遗产。
今天这一讲是讲到他的思想和信仰,我们可以回顾一下。李白应该说是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的黄金时代、盛唐时代,多云文化兼容并蓄的一个成果,是多元文化格局的一个伟大的象征。他去过多少地方。他出生在碎叶城。他在四川长大,他在长江流域,在黄河流域,去过很多的城市。接受了各种不同文化的熏陶。中原地区的文化,楚文化、湖湘文化、江南的文化、浙东的文化等等,还有道教、儒学、神仙家、纵横家、任侠的文化,他经历很复杂,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跟皇上打交道,跟最底层的人打交道,总的来说,李白生活在幻想中,也生活在理想中。特别是活在对自己的人生理想的执着和自信当中。他从来不放弃。永远不说放弃,永远要追求,永远向前走,这就是我们心目当中的李白,永恒的李白,可爱的李白,痛苦的李白,快乐的李白,也是伟大的李白。这就是今天我们要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