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才八岁,懵懵懂懂的年纪,一片照亮雨夜前行路的坚硬的灯光,让我刹那间明白了人世情。
一个赶集的日子,我怀着喜悦的心情跟着父亲去卖黄豆。父亲把百来斤黄豆系在自行车后座,一把提起我来,让我斜坐在横杠上,“丁零零”,飞也似的骑出村庄。
黄豆并不好卖,后晌,父亲才卖出十几斤。来买豆的人都只问一个价:“这黄豆四角卖不卖?”父亲坚持着:“四角五,少一分也不卖。”来人说:“还是四角五?人家都卖四角啦,看你豆好,给你四角卖不卖?”父亲坚决拒绝:“不卖!”
因为就在头一集,母亲卖的豆就是四角五,高的卖到五角呢。他不能贱卖自家这么饱满、黄澄澄的好豆。
开始下集了,人越来越稀,天边的云却越来越浓,间或炸响一记惊雷,吓得我直往父亲身边挤。我扯着父亲的衣角,催促道:“爸,快要下雨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父亲沉默不语,焦急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谄笑着问每一个路过我们这边的人:“看看吧,我这豆是好豆!”终究没迎来一个买主。
雨落下来,一如我们身旁蛇皮袋里的黄豆,一颗一颗,砸得人头上酥麻不已。父亲把蛇皮袋扎好,架上自行车,推到一个屋檐下避雨。我们父子俩眼巴巴地看着风吹雨打,不知何时才能回家。
街上没有可供留宿的饭店,即便有,父亲也舍不得那住店的钱,附近也没有我们家的亲戚。离家有二十多里地,可怎么办呢?
夜幕降临,风停雨歇,空气里都是湿透的烂泥味,一脚踩在地上,软绵绵的泥水直往裤脚里倒灌。父亲坚定地喊了一声:“回家!”
父亲把我放在自行车横杠上,骑着自行车,摸黑往家赶。路上,我几次被震跌下来,右脚被车踏板刮得生疼。父亲摸摸我的脚,心疼不已,在黑暗中对我说:“你坐到黄豆上面,我推着走!”走了大约十里,路两旁已难见灯光,耳朵除了鸟的叫声,就只剩风声了,再也听不到狗叫。我想,我们开始进入山道了。
山中经雨淋,红土变成黏泥,把自行车车轮塞得结结实实。父亲累得气喘吁吁,再怎么使力也慢如蜗牛行走。
父亲把我从车后座抱下了车,让我走到车后边帮着推。我下车后,抓住后座,在后面使劲地推,但作用并不大!父亲摸黑在树林边折来一根松枝,戳空夹在挡泥板和车轮间的泥巴,自行车才稍稍地滚动几下,可没几步又陷在泥中了。天太黑了,我们无法看清路,简直寸步难行啊。
一路跌跌撞撞,我们父子俩终于来到了三岔路——一个让人闻之胆战心惊的地方。这儿遍地是坟场,夏天,能看见跳动的“鬼火”。偏偏这时林间猫头鹰像孩子哭似的鸣叫起来,吓得我魂儿都丢了。我赶紧抓牢父亲的衣襟,半哭似的喊:“爸,我怕——”
“别怕,跟着我来!那只是鸟叫,有什么可怕的!”父亲抓住我的手,安慰我。
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前方亮起一盏马灯,暖暖的,亮亮的,像是落在林间泥地的一轮明月。
“你们去哪里呀?”光亮后面的人影问。
“陈坊。”父亲应声答道。
“你儿子多大了?”那人又问。
“八岁。”父亲答。
俩人一问一答,把寂静的夜衬得更加沉静了。
“我送送你们吧!”那人说。
我非常纳闷,这么一个鬼地方怎么会冒出一个打马灯的人来呢?他是不是鬼呀?我越想越怕,躲在父亲身边,不敢看他!
一路上,那人和我们讲他儿子的故事。
那年,他儿子八岁,突然高烧不退,他和孩子他妈急得不行,连夜将儿子送到山下的医疗站去打针。因为走得紧急,忘了带马灯。摸黑走的时候,他摔了一跤,从土路上跌倒在沟边的一块红岩石上。他自己摔昏了过去,这倒没啥事,关键是他儿子的脑子跌坏了。那时,也是下了一场雨,道路泥泞难行。
停了一会儿,他说:“后来,我老是骂老天不长眼,为什么跌傻的不是我,而是我那可爱的孩子呢?”
父亲劝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人啊,有时真是命中注定啊!”
他说:“是啊。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人在这条山道上摔倒,雨夜里,没什么事就打马灯出来看一看,帮走黑路的人照一照,好看清前面的路。这儿路上是泥巴,路边沟沟坎坎尽是硬硬的红岩石,要是摔倒了,可真是危险啊!”
我乐了,他不是鬼,是个好人呢!
他问父亲:“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呢?”
父亲说:“我带儿子去集市卖黄豆。不好卖啊,所以拖得太晚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田里地里出的东西都不好卖,卖不出价啊!唉,你也真是,儿子这么小,怎么能拖着他一起走夜路呢?就少卖几个钱,早点回呗。”
父亲长叹一口气,低低说:“想多卖几个钱,开学时,好给他交学费呢!”
他说:“幸好今天下了一场透雨,让你骑不成车。要是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不黏车轮,你还能骑车,一旦滑倒,那可真危险啊!”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危险”二字,想起那个我未曾谋面的他的儿子,我感觉不寒而栗。
一路走,一路聊,尽管不曾相识,父亲和他却有那么多的共同话题。他们那么亲密地聊着,像生活多年的兄弟。
走了大约五里山路,我的双脚实在酸痛得不行,向父亲直嚷嚷:“爸,我的脚很痛,走不动啊!”
那人二话没说,半蹲着,让我趴到他背上,然后,一路驮着我走。他直起的时候,对我说:“我儿子,当时也是你这么大啊!”黑夜里,我定定地看着马灯前面那一寸寸坚硬的灯光把淡红的软泥照得亮亮堂堂,照得一地烂泥好像家门口专门用来晒谷的水泥地,具有奇特的硬度。可他一脚踩下去,坚硬的灯光里,便啪嗒啪嗒地飞溅出一串红泥来。
夜风吹起,我顿感一阵凉意,不由得紧紧地趴在他背上。我感受到他后背传来的温热,心里也就热乎乎的。
走出山林,父亲向打马灯的男人道谢,并邀请他有空来我们家做客。这时,我才看清了他的脸,黑黑的眉,浓浓的须,一双深邃的眼睛,仿佛流尽了泪。他嘿嘿地笑了笑,说:“不用谢。有机会我一定去你家看看!”
下面的路,因为是沙泥,不会塞车轮。而且,父亲对路也十分熟悉,知晓每一个坑洼,骑上车,一会儿就到家了。
多少年过去了,那一路的灯光总让我感到温暖,而且让我第一次坚信,这世上有一种光亮是有硬度的,而支撑这一硬度的,是大写的爱。
坚硬的灯光凝聚了陌生的关爱,以及温暖的人间情。